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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碾的日子
作者:薛丽英

                        

 

一别就是三十年,本为把它忘了,可就在英谈古寨的院子里,我又看见了它——碾盘。见到它,我像邂逅失联已久的故友一样兴奋,它,却一脸陌生。不能怪它,它太老了,据资料记载,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开始用它碾粮,即便在英谈石寨,它也有六百岁啊——六百岁,少说也得十一代人。是它一圈又一圈地滚动,一天又一天地陪伴着这里祖祖辈辈的村民。蓦然,我对碾子的别样情感被悄悄唤醒。

摘下墨镜,定定地打量、轻轻地抚摩它,碾框上布满干裂的细纹,宛如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而寨墙外,高楼、大厦耸立;汽车、火车飞驰;求职竞争、买房、炒股,热闹非凡。寨墙内的石碾却沉默不语,与这里的石磨、石臼、石井、石板路,长相厮守,延续着属于英谈的宁静与祥和。我不知不觉被牵入另一个世界:石碾前,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弯腰推碾,一个小孩,蹦蹦跳跳地从石楼里跑男人背后,弯腰撅腚地学着男人的样子。男人不时回头与孩子说笑。一个满脸幸福的女人,一边蹲坐着收拾家当,一边笑着吵嚷孩子淘气。不一会儿,小孩跑到树下捉蛐蛐,男人开始专心推碾。他弯着腰,双手紧握碾棍,肚子贴紧碾棍,额头上是黄豆大的汗珠。女人心疼男人,站起来,想替他,男人更心疼女人,说什么也不让女人推。他越推越快,劲大的像头牛。女人笑呵呵地紧跟其后,用石铲不停地翻碾盘上的粮食。不长时间,一袋粮,就变成面粉。女人看着轧好的面,又看看男人,脸上笑开了花。她随手拿起蚂蚁箩,筛起面来,那双纤细的手,一会前,一会后,像鱼儿游水一样灵活自如。面在蚂蚁箩里像煎饼一样,不停翻身,细滑的面粉,云雾般洒落在大簸箩里。不知何时,孩子跑过来,往雪白的面粉上拍了两串小手印,转身跑了……这幸福的场景是多么熟悉,那个男人,那个女人,和那个调皮的孩子,活脱我小时候生活的翻版。其实,英谈的推碾自有英谈的意蕴。

导游说:“战争年代,男人出征前,女人要拉着丈夫到石碾前碾一次粮。以粮食被碾碎来暗示对男人年年岁岁的思念,提醒男人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早日回家团圆。”是啊,是战争打破了他们宁静的日子。英谈古寨由于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历来是战争的要塞之地。明时的黄巢,曾把这里当做营盘,征兵是必然的;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总部首长左权,罗瑞卿,129师的邓小平、刘伯承等都在这里居住,并指挥作战,就连国际主义白求恩先生都来这里助战,老百姓哪有不出征之理?

保家卫国,是每一个男儿义不容辞的责任,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英谈男人更是深谙此道老八路路风丽就是典型的例子,他16岁参加了青年抗日先锋队,在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下站岗、放哨、送鸡毛信,十七岁参军入伍,参军的第一仗活捉了日本军官。村里那块“为民立功”牌匾,便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参军意味着与妻儿离别。想必,出征前的碾粮与以往不同。男人不忍女人劳累,会恨不得在临走前,碾下几年的粮。可在那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哪有那么多余粮可碾?别说战争时期,就是我小时候所处的和平年代,乡下的粮食也不宽余,大人们经常吃粗的扎嗓子的高粱面和玉米面,小麦面只有到过年过节才能敞开肚子吃。平时,只有老人和小孩子才能吃细面解馋。所以,古寨男人仅有的一点愿望难以实现了,可想,他们对妻子以后的生活是多么惦念。

我知道没男人推碾的日子,女人有多苦。我小时候,吃面也要靠推碾。后来,父亲为补贴家用,常年在外经商,繁重的家务、农活,全由母亲一人承担。我常见母亲从田里回来,再去推碾轧粮。由于娘瘦,扛着粮袋,边走,身体边晃,一路不知停息几次。到了石碾前,娘就把粮食铺满磨盘,弯下腰,一圈圈推碾。她脸憋得通红,青筋鼓起老高,汗顺着脖子往下流。看娘累,我一放学就帮她推碾。那时候,我才七八岁。由于个小,根本使不上劲。母亲说让我去玩,她自己推,可我非闹着帮她推碾不可。于是,娘就找来一条绳,挽成套,拴在她前面的碾棍上。我钻进绳套里,四肢用力,像小驴一样,使劲往前拱。石碾咕噜咕噜把粮食碾得咯嘣嘣直响。我总问娘,再转几圈才能把粮碾成面。娘说,等粮食不响了,第一轮就快好了。我知道碾盘上的粮食要用铁铲翻上好几次,才算一轮。虽说绳套勒得肚子疼,腿打哆嗦,也从不说累,因为我脑子里装着娘一脸的疲惫。心想:“爹在家时,娘从没这么累过。”那段日子,天天盼着爹早点回来,帮娘。想必娘也像英谈女人一样,盼着爹早些回家吧?

英谈石寨的女人,肯定更期盼男人,也担心男人,她们含着泪与男人一起推碾,让男人体会她们的不舍。在那战争年代里,这石碾前,不知洒下多少离人的眼泪,他们的悲哀,应该不亚于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所描述的与心仪女子离别时的伤感。男人离家后,她们定会像这不停息的石碾,碾压着寂莫的日子,大概,心也像碾砣下的粮食一样粉碎了吧又有多少女子“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呢?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我真想对眼前英台的石碾说:石碾啊,石碾,你目睹过多少思妇的寂寞,倾听过多少女人的叹息啊!石碾啊,石碾,你唤醒了多少我儿时的记忆啊!

儿时,虽然没有战争,但推碾却是生活的常态。每每推完碾,已经直不起腰,还要强撑着筛面。她吃力地蹲下身,把装好粗面的箩,平放在大簸箩里的擀面杖上,使劲推拉,撞的大簸箩喀嗒喀嗒直响,像是声音大了,就会唤回爹。娘的胳膊被震麻了,手腕也酸了,她头发上、脸上、衣领上,荡了白茫茫一层面,看了让人心酸。她看着筛好的面,脸上总洋溢着收获的笑,细皱纹过早地聚拢她的眼角,像两片还没开展的花瓣。

有一次,我们正推碾,不知从哪跑来几只鸡,跳进大簸箩里啄面吃。娘见状,一个箭步跑过去轰鸡。不小心,踩着一块砖,她跟头踉跄向前几步,趴跪在地上。鸡被吓得四散奔逃,还打翻了一盆面。娘膝盖上出现一大片青紫,看着地上的面,她顾不上疼,爬过去一边收面,一边嘟囔着:“可惜了的,可惜了的,糟蹋面有罪!”我曾含着泪跟女儿讲起此事,女儿笑着说:“姥姥也是的,就那么点面,不要就是了。”想了想,也不能怪女儿。她生活在经济发达的时代,别说石碾,她连磨面机都没见过,街上各种面食应有尽有,想吃什么就能买。她哪知道,在那艰苦的年代,粮食就是命根子。别说女儿,就是城里没受过苦的大人,也未必能体会到娘当时的心情。那天,娘收完地上的面,是一瘸一拐地背着面回家的。不一样的碾子,不一样的酸楚身上,我真切地看到了英谈女人的影子——不!英谈女人应该更苦,因她们所处的是战争年代,不仅仅是穷,与丈夫的离别也非同一般,往往面临的是生离死别般的现实

而今,英谈古寨推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碾盘倒成了一道风景被保存,才有了我今天的合影留念与遐思感慨。我的村里早就有了面粉厂,人们再也不用推碾了。石碾闲下来,成了孩们捉猫猫的道具。

这些年回老家,村口的石碾不见了。问谁,谁也说不清它的去向。谁知,当我随作家队伍到老家邢台市英谈采风时,又见到它。从它身上,我嗅到了浓重的乡土味。轻轻触摸它,像触到母亲那辈人艰苦岁月,像触到英谈女人的无言伤痛。恍惚中,听文友叫我:“丽英,咱也走吧,别人都在前面了。”我依然凝视着石碾说:“我小时候也推过碾!”她以惊奇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显然不信。转念想,以我这身绫罗般的行头,老碾认不出,连我都觉得是场梦,何况是生活在城里的文友?

伸出胳膊推了推碾框,任我怎么用力,碾砣仍稳丝不动,一如沉重的岁月怎么推也不会逆转。英谈石寨寨石莫言。而那些石碾,分明让游客想到推碾的日子,也无声地向你我诉说时下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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