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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诗人赵云江作品:《云 江 鞋 业》
作者:赵云江

                     

     作者简介:赵云江,笔名云江、非渡、锟父等。1958年生于河北盐山。1989年毕业于河北大学作家班,1992年结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198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诗刊》、《青年文学》、《长城》、《大家》等全国数十家文学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诗歌、散文、理论随笔一百多万字。其中短篇小说《绿水》、《黑大门·红对联》分别获河北省第四届、第五届“金牛”文学奖;中篇小说《上学去》获河北省第七届文艺振兴奖,并荣立二等功。
已出版文学作品集《野眼》(诗集,1990年,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云江诗选》(诗集,2003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自找的麻烦》(散文集,2001年,华艺出版社出版)、《花儿似的耳朵》(中短篇小说集,201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等多部。
现为邯郸市作家协会主席;河北省作家协会诗歌艺术委员会副主任;河北省文学艺术研究会副会长;邯郸学院客座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

      话说出去我才知道这个玩笑开大了。

      玩笑虽然大了,但也就此有了故事。只是在引出下面的故事之前,我得首先声明,我和这个“云江鞋业”没有丝毫的关系。我叫云江,现年48岁,现在市作家协会任职。市作家协会归口市文联,所以市作协的职务也属于社会兼职,我在市文联是文学创作中心主任,专业职称为文学创作一级,但聘任职务是二级(副高。按时下人们的习惯来说,“相当于”副教授。据说工资待遇还可以“相当于”正县级,但这只是“据说”,因为我至今也没有享受到这方面的政策条文。所以,只要谁在我面前一“据说”,我就跟谁急)。我在上个世纪90年代之前以写诗为主,之后主要进行小说创作。我的小说作品主要发表在省内外的一些文学刊物上,但也经常在本市的几家报纸刊物上登载一些小文章,诸如散文随笔杂谈或不长的文学评论之类。就我所在的这种不大不小规模的城市里,像我这样的角色自然不会缺少。因为我所做的这些“活计”,即使我不去做也必定会另有人去做。我说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表明自己绝非什么不可或缺的人物,更不是什么大才,奇才,天才。如果不惮虚名的话,或者称我为“公众人物”中的“不才”、“末才”亦未不可。

      而这个“云江鞋业”则是新近在本市冒出来的一家鞋业商店。这家商店为什么要起“云江”这个名字?我不得而知,也无从猜测。但是,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里,一家和我重名的鞋业商店毕竟是存在了的,而且,还经过广泛的造势,就要开业了。

      我首先是在电视上发现“云江鞋业”将于“5.1”宏张开业的消息的。当时,我还笑了笑,并没怎么在意,甚至觉得挺好玩。我想:一家商店,起个什么名字不好?却偏偏叫了个“云江”!尤其还和“鞋”联系在一起。要知道,鞋子和臭脚和香足才会发生关系,暧昧点说,甚至和爱情也能沾点边儿,和云?和江?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而且,这哪像个商店的名字?同时,我还觉得稍稍泛酸,我怀疑这家商店的老板或许和我重名,也叫个“云江”。要么他或许是个熟悉我的人,或者里面另埋伏着什么用意也说不定。

      临近4月底,全市各商家的广告愈加火起来。满街彩旗飘飘,人涌如潮。现今广告真是五花八门,敲锣打鼓扭秧歌算是土老冒了,商店门前搭台唱戏也算不得新鲜。更有商家除了占尽了电视屏幕和报纸版面上的风头之外,还往空中发展了飞艇、热气球之类的宣传手段。只是飞艇、热气球太闹哄的慌,像要耕云播雨似的,效果不好不说,噪音也太大,市民们对这些貌似“商品宣传”,而实际上却在毁人视听的促销手段早就烦不胜烦,商家期望的欢呼场面不光没有出现,反而遭到了人们的一致谴责,于是就有人在报纸上呼吁,没过几天,那些飞艇、热气球就被工商部门取缔了。

      好在“云江鞋业”的广告宣传没有飞到天上去,它只是在当地电视上报纸上热乎了热乎,而且还做了做街头广告,也就是插了插彩旗,挂了挂横幅,很文明也很矜持,不像别的商家,非立志要把顾客培育出“仇恨情绪”来似的。看得出来,“云江鞋业”的宣传效果还挺不错,因为没过几天,不光文联的同事们,包括我的一些哥们文友同学老乡也都知道了。他们中的人有见了面向我道喜的;有调侃着让我做东请客的;有打电话来向我证实消息的;更有甚者,有的人还正经八百向我询问了投资和经营方面的情况。我大部分都是嘻嘻哈哈玩笑着应付过去了,也没有作过多的解释。解释什么?我像是个经商的人吗?不是就是不是,难道还能因为我的名字叫个“云江”,人家那么大个“云江鞋业”商城就成了我的?

      可事情也并不像我想像的这么简单。因为所有的“故事”也都有自己的故事逻辑。只要我们有意或无意地进入到了某个“故事”的逻辑系统,故事自己就能生发和演绎。

      而我要说的故事,则是从《标榜》杂志社的年度评奖开始的。

     《标榜》杂志是由市文联主办的一本纯文学刊物。前些年由于缺少办刊经费,刊物处于不定期出版的状态。结果,这种状态不光作者不满意,而且上级领导也多次在会议上提出批评。当然,随着领导同志的“批评”,文联的领导及时抓准时机积极向财政部门跑来了经费,办刊的同志也师出有名积极发动作者编辑向下跑赞助拉报告文学,经过几番折腾,刊物终于又有了起色。刊物有了钱,就像人体内输入了新鲜血液,办刊思路打开了,想法就多了。《标榜》为了提高知名度和影响力,从前年开始设了个《标榜》文学奖。

      今年的《标榜》文学奖评奖活动因为文联领导层的变动有所推迟。但推迟归推迟,办还是要办。只是眼看“5·1”长假快要到了,主编郁风才急火火地打电话把我们几个评委召集到编辑部。当然,在这里“《标榜》文学奖”奖给谁和奖的理由都不是很重要的了,重要的是有了这次的评奖活动,在我和原本八杆子打不着的“云江鞋业”之间,才有可能从一个单纯的话题而进入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系统。

      在这个故事系统里,我,还有其他六名评委都是主要的直接参与者。所以,我会根据每个人的出场先后,陆续地介绍每个评委的个人情况。

      我是在走进编辑部所在的政府大院门口时碰到的万树。因为首先碰到了万树,故事也就有了开始,同时也才有了后面的“好戏”。在这出“好戏”里,他应该算作幕后的导演和策划人,所以我得先介绍一下他的情况:万树,男,38岁,离异,独居。大学教授,主攻文学概论;性格单纯而显得书生气十足,但也不乏幽默感。

      我骑自行车刚刚走进市委大门,就听到了万树的喊声。他的声音很个别,很好听,有着金属一样的质地和湿漉漉的水音儿,光听声音我就可以判断出他和世俗污染还有着多远的距离:“云江,云江!”

      没错,我对万树的感觉一点没错,他激情洋溢而又清亮的声音始终充满着感染力。我下来自行车,回过头,他已经扶着摩托并摘下了头盔。万树是我非常喜欢的朋友,多少年来我们都保持着一种亲近但又不扰人的友好关系。只是自春节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面,所以我们都显出特别的关切。

      我和他握过手,一边往存车棚走一边问他:“哎,是不是还单蹦啊,有了配对的没有?”

      万树说:“这不是还没有嘛!有了我还不告诉你?”

      我说:“大学里的资源那么多,就没有你中意的?我可不信。”

     万树说:“资源是有,有的是,但都不是我的,我有什么办法?关键是我带着孩子,没人愿意。”

      这个原因我承认。以前我曾给他介绍过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人家也带着个孩子。这个女人明确表示相貌无所谓,年龄无所谓,经济条件也无所谓,只是喜欢一个斯斯文文的文化人。这桩好婚姻没作成,到最后就是因为双方都有个孩子。

      我听到万树这么一说,心里就沉了沉。

      万树见我一时不语,就改了话题:“哎,云江,我还没问你呢,听说你的商店快开业了,也不通知一声,你什么意思?不‘苟富贵,无相忘’了?”

      我一听这话就乐了,就顺着他的话半是调侃地说:“对对对,我还正好要告诉你呢!‘云江鞋业’5·1开张,到时候去啊,我可不再另行通知了。”

      哪知万树听说,反倒愣住了。他停住脚步,把头盔放在摩托上,郑重其事地问:“哎,是不是啊?这么说那个商城真的是你开的啊?你这家伙可别跟我玩邪的!”

      我见他有些当真,就故意激他:“我说不是你也不信。你可别忘了,这个时代可是个产生奇迹的时代,不要老拿土地爷不当神仙,拿豆包不当干粮。”

      书生就是书生,虽说万树表情上还带着几分疑惑,但我听得出来,他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了真正的惊异和羡慕:“好好,人说一年不见如隔三秋,想不到这半年不见你就玩硬了你。我早就说,云江绝不是池中之物,果然——”

      突然,我的左肩膀上挨了重重的一下,回头一看,是老薛。

      老薛也是《标榜》文学奖的评委之一。

      老薛笑眯眯地冲我和万树点点头:“哎,万树,你知道不?云江自个人悄没声地弄了个鞋业商城,5·1就开业。——这家伙玩大了!”

      万树见有了共同语言,声音也提高了一度:“我早就见电视广告了,我心里纳闷正想找机会问他呢。今天正好,敲敲他的竹杠。”

      老薛说:“今天不行,今天郁主编肯定有安排。改天,改天让他到‘老渔民’去,这回可不能轻饶了他。”

      “老渔民”是市内新开张的一家以海鲜为主的酒楼,据说火爆得很。我们文联的几个酒鬼早就对那儿蓄谋已久了。

      我光想笑,我不能不笑。但我还得憋住。这时我脑袋里猛地产生了一个想法:把这出“戏”演下去。演下去,肯定还会有好戏看。在这方面,我好像还有点“恶作剧”的天才。

      于是,我努力地想像着钱已经多的不得了的那种感觉,并且揣摩了揣摩平常我接触过的那些大老板们的派头。我调整了一下口气,说:“啊,好说好说,这么大的事儿我还能没安排?开业那天你们能去就去,反正那天肯定乱,我顾不过来。过后,过后我专门安排咱们文友们好好闹一场。”

      “对对对,是得好好闹闹!好么,你这家伙——”万树满眼冒光,并且有些按耐不住地在我身上捶打了一下。如果说万树刚才对我还心存疑惑,不想无意中经老薛这么一咋呼,他是坚信不疑了。

      老薛的表情也有些怪怪的,他说:“——家伙?文人里边一不小心也会出个大财神!”说着,他还伸手拍了拍我的破自行车车座,“哎,也该换换车了。商场就是战场,拼得可是实力!”

      老薛把“车”字不念che,而故意念作ju,这使我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变化。

      我说:“那当然。买得起骏马配得起鞍,干啥说啥。”

      老薛马上转过头对着万树,说:“嗨,你看看,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魄力还蛮大!”

      “哪里,哪里!才刚刚起步么。” 我接过话头,故作平淡地笑了笑,但在语气上却有所加强。“你们不干不知道,真是千头万绪,自找苦吃啊。以后还得靠你们多给出出主意,策划策划,多帮帮忙,啊!”

      还好,我觉得自己声音不高不低,笑得也不太过。但我觉得还得根据他们的反应程度再相应地做些调整。

      老薛原本长了一张挺厚道的脸,但他现在的表情却在急剧变化。刚见面时那轻松自信的笑容还在脸上维持着,只是笑意淡了,像是遥远的地方有一根苦瓜,突然让他尝到了味道。又像一阵风刮过,带走了他的灵魂似的。我猜得出来,他刚才见了万树说的那番话,原本是想开开玩笑,泡我一把的,但不想被我这么一表演,又见万树一派天真无邪式的笃信,竟然给唬住了。按理说,我们同处一个单位,相互间别说明着就是暗着干点什么也瞒不了谁。我估摸着他已经到了半信半疑的程度了。说他半信,因为我几年前曾以体验生活的名义,在北京深圳等地有过下海经商的经历;说他半疑,因为我们经常在一起玩麻将,我从未漏过这方面的口风。如果是同事是朋友,相互有了大事不打招呼,这倒也挺伤人的。老薛虽称不上老奸,但还够得上巨猾,他能到这个火候就已经不错了,我没有想到能一下子能把老薛唬成这个样子。

      老薛果然找到了酸溜溜的感觉,他摇着头撇着嘴发了一句感慨:“好好好,这就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老薛爱用诗说话,这是他习惯用来表现自己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一种手段。在这里,我得专门介绍一下老薛:老薛,原名薛朝晖,笔名怀沙。男,现年53岁,现任市文联文艺评论部主任。在理论上,他80年代中期追崇过弗洛伊德,90年代左右追崇过叔本华、萨特、罗素。之外,估计他还接触过《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一书,曾有一段时间他开口闭口的都是“冰山、冰山”的。我虽然也搞文学创作,但对纯学术理论从来缺少兴致。所以,我和老薛私下里也很少谈文学。我们常在一起的理由是因为另外一个共同的爱好:打麻将。还因为我最近在麻将桌上总是输多赢少,所以这一阵子他见了我不光话多,也显得格外亲近。

我们三个人放好车子,走出车棚,老薛俨然进入了非常严峻的思考,他歪头皱眉好像自觉成了我的一个考官,正预谋着怎样把我剖腹挖心以验真假似的。万树看出了老薛内心的不平衡,但为了缓解他的情绪,万树轻轻拽了我一下,冲老薛说:“老薛,你先上去吧,我和云江说句话。告诉郁风,我们马上就到。”

      老薛冲我作了个挺西化了的表情——抖抖肩,摊摊手——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身朝楼上走了。

      万树一脸正经地问:“哎我问你,你神不知鬼不觉一家伙弄了这么大个商城,这得投资多少啊?你资金是从哪里来的?”

      我故意作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操,要不说你们这些——现在这些事都好办,股份!集资!贷款!这次我总共筹集了1500万!” 我觉得那些大老板们见多识广的谈吐作派和承受能力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现在的感觉好极了,我觉得自己已经上道了。“虚构——”我终于找到了这个熟悉的字眼,“对一个作家来说,这还不是小菜一碟?我就当虚构一个故事。”

      万树又说:“那风险呢?现在这市场……”

      “什么不干才没有风险。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是被逼上梁山哪!”这句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可说出来之后,我也闹不明白自己这是从何说起。因为作家这个行当也在国家干部体制之内,原先往文联调动的时候,就是由文联出面通过市委宣传部、组织部几经申请以后,再由主管副书记批准的。也就是说,既已纳入了体制,今后写多写少,熬到退休也不成问题。

      万树更为疑惑了:“你怎么了?你在文联不好好的吗?而且你的创作也挺有势头,挺有影响啊?再说,以你的年龄和成就,以后说不定再往文联领导位置上混混……”

      我赶紧用手势打断他的话,并一本正经地开导他:“没听说要居安思危,狡兔三窟吗?这年头谁还嫌钱扎手?这话还用我跟你这大教授说?我看你真是教书教糊涂了……”但说完这话,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用手指点着他自己先把腰笑弯了,而且把眼泪也笑出来了。

      万树明白过来,一拳打在我的胸口上:“好你小子!装得还真像!我说嘛,那天碰到南山,我问他他说不知道。这么大事他能不知道?”

      万树说的这个人姓扈,叫扈南山,是我的大学同学加铁哥们。至于他的职业和社会身份,这要看以后的故事发展,如果用得着,我会再作进一步的介绍。在这里,我只是说明一个好多人都知道的事实,凡是我的消息只要出自扈南山之口一般都可靠。

      我笑着用无可奉告的口气告诉他:“你都问了南山了,干吗还来问我?”

万树说:“我不是也指望着出个奇迹吗!”

       我说:“真是的。这也是‘两个凡是’。凡是好相信奇迹的人,都容易受骗;凡是读书读多了的人,都容易受骗。”

      万树立即更正:“不不不,不对。应该是这样,凡是读书的人都容易受骗;凡是作家都会骗人!”

      等我俩笑够了,万树却突然像开了悟,一下子进入了导演角色。他像是自己启发自己:“——哎,现在这社会,你也别说,你今天不妨假戏真演。看看他们到底是相信你,还是愿意相信奇迹。”

      万树这句话可以说和我一拍即合,同时也帮我坚定了将“恶作剧”进行到底的决心。

      我说:“好,到时候你可别给我露了馅啊!”

      “不会不会。我来帮你,我给你捧哏。”万树的口气比我还坚定。

      “不过,”我故作犹豫地:“像我这么大的才气,要是演得太像了,最后我下不台了可怎么办?到时候我再说不是,别人还不怀疑我小气啬皮什么的?这可有辱我的一世清名啊!”

      万树又警觉起来:“你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见我是在拿酸做醋,就又回过劲来:“操!你这家伙,都快把我弄懵了!”

      郁风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五个人,他们都是郁风主编约来的评委,除去主编郁风和刚进来的老薛,另三位是:田得力、大康和金怀玉。大康,男,年龄34岁,市报社周末部主任,散文新锐。尤其是他的杂文随笔,可谓文笔犀利,辞才飞扬,在本市有不少读者以剪辑和收集大康的文章以为癖好,这是事实。其一直在全国多家报纸副刊开专栏,设擂台,在当今文坛被誉为才子型作家。金怀玉,女,年龄28岁,《标榜》杂志的小说编辑,她在创作上主攻中短篇小说,近几年常在《十月》、《收获》等大刊和《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之类的选刊上出头露面,势头颇劲,而且也一直得到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又因其天生丽质,丰姿绰约,在全国美女作家的排行榜上也占有一席之地。田得力,男,47岁,诗人,某国营企业职工,因企业面临破产,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别看田得力现在有些落寞,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诗歌报》上“旌旗林立,门派纵横”的时候,他刊登的《“屠龙”诗派宣言》为他赢来了名声,当时,曾有他的一个崇拜者在一篇题为《未来的世界里绝不需要诗盲》的文章里称:“要领风骚必读诗,读诗就读田得力!谁若不读田得力,不上品位没档次;——张嘴就像放狗屁!”可随着市场经济的崛起,田得力所在的国营企业因为从业人员知识结构老化,设备陈旧,没有更新换代产品去适应市场需求,所以很快就变成了资不抵债的亏损大户。虽然经过几年的改制和由政府“做媒”引进了上亿元的资金,并在社会上招聘了“能人”做经营人才,但还是改变不了濒于倒闭的局面。田得力原先是单位里的宣传骨干,主编一张厂报,现在厂报不办了,他也就算下岗了。

      我和万树进屋的时候,他们都在翻阅郁风分发给他们的刊物。刊物是去年的刊物,因为大家平时都看过,上面的重要篇目大家也都熟悉,所以都应付公事似的翻得很草率。

      郁风主编见我们到来,赶紧让座,泡茶。接着大家一阵寒暄。

      金怀玉今天是一花独秀。由于她特意穿了一条吊带牛崽,里面还套了一件质地非常高档的羊绒衫,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的多,此时用“可爱的洋娃娃”来形容她是最贴切不过的了。这当然也是金怀玉为什么总是显得与众不同的地方了。

      万树由于多年独居,对女人有一种敏感式的矜持,他先是捡着一个角落独自坐了,眼神还像活着一头小鹿似的漂泊不定。我刚才由于心怀了鬼胎,精神上还处于兴奋状态,所以一进门就冲着金怀玉旁边的座位去了。我坐下以后,全部心事就放在了温习角色上。虽说我这个大富翁大老板是自己虚构的,但事后我自己回味起来,还是觉着那是一种挺不错的感觉。我心下自己嘱咐自己:请注意身份啦!你要知道,你是一个大老板了。你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腕,不,是大款了!

      我还用眼波反来复去地扫视大伙,内心却在嘀咕:你现在坐在这里,面对的是一帮穷人。而且是一帮穷酸文人!

      金怀玉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和青春女性身上特有的气息。我应该承认我确实从内心里喜欢她。以前在我和金怀玉之间有一种拘束,她称呼我为“老师”,所以我就不得不认可这种“师生”关系。但我现在认为那是无奈的,甚至是无辜的。因为我总觉得她更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尤物式的女人。现在机会来了,我要乘着这个机会撬一撬这个呆板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堡垒”。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嘛!想到这,我就更提醒自己作出一副干了大事业的气势。我努力地扩充着鼻孔,学日本小鬼子使劲撇着嘴角的样子,并作出一副目空一切的牛X状。

     郁风简单讲了讲开场白,大家七嘴八舌要求他给个评选范围。老薛在这些评委中年龄最大,他也坚持着说:“你当主编,你肯定有个把握。你就先谈,谈个大概,让大家有个目标。”老薛讲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地有些过分,有些不耐烦,好像心事重重不太正常。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平时爱和金怀玉开玩笑,可今天连这个兴趣也没了。

      郁风提议让金怀玉先作介绍。金怀玉对每个作者的创作情况都很熟,她如数家珍似的把几篇重要作品分析了一遍。她作品评分析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听,或者说我听了并没有听她讲了什么,我只是听到了她绵甜的声音中,那些撩人的“啊”、“喂”、“呀”之类的语气表达。我在想,金怀玉要是听说“云江鞋业”的老板就是我,她的表情会是怎样?“啊!是嘛?哼,你也太过分了,你不够意思嘛!怕我们吃了你呀!”——在我想像中,她冲我这么嗔怪着说。

      当然,只要有女士在场,场面上肯定就活跃。这点儿事本来就经不住大家一呛咕,三拨拉两拨拉,又没有太多的不同意见,不到一个小时,就分门别类地把各个获奖篇目基本敲定了。

    这时,万树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他急于想看“好戏”,见给我使眼色不管用,就迫不及待地把话题往“云江鞋业”上引。

      话题一挑起来,果然就炸了锅。先是大康,他是日报周末部主任,“云江鞋业”的广告已经在他那个版上做了三四回了。但他还是惊异地问:“云江,我正说要问你呢,那到底是不是你的事啊?”

      我故作见多不怪的样子,反问他:“那还有假?我吹这个牛干啥?”

      万树也在一边敲边鼓:“没错,是他的。起先我还怀疑呢。觉得云江不是干这个活的人。但是人不可貌相!”

    万树的“边鼓”差点把我敲乐了。我想:这个家伙,看起来挺诚实可信,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鸟!他可能恨不得要把这些人“骗”死,他才高兴。

      大康当然有理由不相信我这套把戏,在市内文化圈子里,我和大康的个人关系是非常铁的。按照我们之间自然形成的处事逻辑,如果真有这样的“大事”也是要相互通报的。他故意带着一种埋怨的口气说:“我说你这老兄,你也不吭一声,我还以为是和你重名的呢!”

      金怀玉果然很兴奋:“是呢,是呢,我也是以为和我们的云江老师重名了呢!那天我路过那儿见了,还想回单位找他订正一下呢,结果让别的事一冲,就给忘了。”金怀玉一兴奋,脸蛋又红又涨。她眨着两只大眼睛使劲看着我,像是寻找破绽又像是欣赏奇迹。她一边盯着我,还一边以手为扇在颈项处疾速划动,一阵阵温热的香风简直让人晕眩。

      关键的时候我当然得相信自己的定力,我说:“叫‘建军’、‘建国’的可能到哪儿都能找一大堆。我这个名字要能重了也真是太巧了。”我怕他还不信,就又强调了一下:“你想想看,‘云江’,‘云江’这像个商业用名吗?哪家商店用过这个名字?”

      老薛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谁家的商店要是用了这个名字,也算晦气!人家做买卖名字都是往大了起,叫个‘亿客隆’‘天客隆’、‘亚西亚’,叫个什么‘都’哇‘城’啊‘国’的,显得越做越大越兴盛。要不就往好听了起,叫个‘顺’叫个‘发’吧,也显得吉祥通达。你说叫个‘云江’,用在写作上也还勉强,要是用在商业上,‘云’吧,虚无缥缈;‘江’吧,水是往低处流的,水就代表着钱,江水滔滔,用不了多长时间还不把他流穷了?”

      我一时还摸不清老薛这会儿的真实想法,但我用很烦气很不屑的样子瞟了他一眼。在平时,我一般不会用这样不礼貌的眼神‘瞟’他。他年龄比我大,这是其一;再一则,他的职业身份是理论家,他动不动就声称把谁灭了,这一点挺让人在乎。但是,我今天的假定身份是大老板,大老板就应该有雄睨一切的气概,所以我觉得应该用目光刺他一下。

      但就在我收回目光的一瞬,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尽管我现在是在装老板,模仿老板在文化人面前的神态和风度,可老板对文化人的态度竟是这种样子,还是让我暗自吃了一惊。这不说明别的,因为我想到平时文化人在老板们的眼里可能就是这样的不屑,或者将来真的有这么一天,我成了老板,就会变成这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可是,平时这也正是我对那个阶层所不屑和鄙夷的呀!

      大康可能是察觉出了我的情绪变化,但他还是对我作出生气的样子说:“你有钱了不是?你打个招呼,广告部里的那几个哥们还不好说?花那个冤枉钱!看来呀,这人一有了钱,就发狂啊。作家也不例外。”很明显,大康是在有意帮我补台。这当然是大康式的聪明。

      万树接住话,说:“人家现在还在乎那点钱?看么,金圆大厦上下两层整个都成了人家的了,人家光投资就1500万!”

      得,这个万树,他还在往火上浇油往云彩眼儿里给我架梯子!我真想过去给他一下子,或者哈哈一笑自动曝光算了。你看这个大瓣蒜装的!事后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呢!可是,“戏”演到这里,就不好立马停住了。一是“包袱”抖得不够,很可能回过头来就会成为人家的笑柄,说我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不定还落个心存非分的嫌疑;二是不把“包袱”抖好,也容易让人轻视,显得胆气不足缺少城府。其实好多事都是这样,既然要做就要做好做到底,半途而废还不如不做,就像请客吃饭,人常说“吃饭不饱不如活埋”也是这个道理。总之,我觉得现在我已经没有理由不再演下去了。

      我对大康说:“我不是没想过,是觉得人情债太昂贵。我不能为了省下个小钱,以后再出个大头。这样两不欠。”

    大康笑着摇摇头,但口气有些欣然地:“哎,也对。经商就是经商,好多帐不算不明,就看你的算盘怎么拨拉啦。”

      郁风见评选名单大局已定,也乐得气氛轻松一些,他接过话题感叹道:“是啊,现在的事情可说不好,你们不见彩票满大街都是,说不定转眼就能诞生一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

      田得力一直在观察我和周围的气氛,他自始至终在思考着什么,但这时他插言说:“诞生这么多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对文学有什么用?文学该穷还是穷。当然我这个话不是冲着云江一个人说的。就算那真是云江的鞋业,那我也要问一句,云江你要真的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那你还搞文学吗?”

      “按我以前的人生目标当然是终生追求文学。但我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到那时侯,还真说不定。”这话是我故意这么说的。因为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文学与金钱”这个话题,大家都知道各自的论点。我这么说其实正是田得力经常坚持的观点。

      郁风接过话头说:“得力你这说法也不对,社会上富翁多了,我们化缘拉赞助都好拉。”他说着,还回过头特意对我说:“你说是不是,云江?如果都像云江这样既是文学道上的人,又在生意上发达了的,那我们还愁什么?你说是不是?”

      金怀玉一听这话,立即响应:“对对对,我看这是个好主意。可是——”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要不这样,反正也花不了个万二八千的,对云江鞋业这个大买卖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我建议今年的文学奖就让云江老师赞助赞助算了,咱们刊物呢对云江鞋业也作个广告回报。你说怎么样,主编?咱今年的文学奖就更名为‘云江《标榜》文学奖’,或者把优秀作品奖冠上‘云江’两个字,就叫《标榜》文学云江优秀作品奖。怎么样我这策划?”

      金怀玉的话在我听来简直有些招架不住了。如果现在任着我笑,我觉着必须打着滚笑才能尽兴。我用目光频频看万树,万树却躲着我故意视而不见。

      果然郁风答腔:“那当然好啊。如果云江肯冠名,咱《标榜》就敢拿出一年的广告版面给他推波助澜摇旗呐喊。”

      我无话可说,只是笑。

      万树终于出来打横:“我觉着可能性不大。云江鞋业才开张,他锅大烙的饼也大,资金运转还没有进入情况。光到国外购买意大利皮鞋的外汇就用了将近他投资的三分之一,他收得回来吗?”

     万树说的有些过分,表情也有些夸张,这引起了老薛的疑惑。老薛说:“怎么,好像你也在里面入了股似的?刚才还见你要敲他的竹杠呢,怎么这一转眼你倒像他的同伙了?我看他的底细你比他自己都清楚。”

      万树被问住了,但他嘴上还硬着:“我反正告诉你们了,你们爱信不信。这不云江就在这儿嘛,你们有能耐把他大卸八块了,我好跟着弄碗汤喝喝。我先去趟厕所——”说着,他起身离开。

      郁风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对大伙宣布:“时候不早了,11点半了。我看咱们的获奖名单就这么定下来,5·1前咱就开颁奖大会开了。具体时间咱再电话通知。怎么样,现在别的事都退居其次了,无论如何咱酒要喝饭要吃,而且还为每位评委各备一份礼品——”郁风说着指了指房间一角花花绿绿的一摞包装盒,“都拿上,咱们还是老地方,就到对过的‘振发酒家’。”

      “振发酒家”是文联定点接待客人的地方。离机关近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这家饭店的档次比较低,特别适合文联这样的穷单位吃喝接待。说实在的,这几年来,文联开会搞活动包括招待友好和迎送南来北往的知名作家艺术家都在这个“振发酒家”,大伙的胃口早就让它给糟蹋完了,只要一提“振发酒家”大家就从心里犯腻。

      金怀玉首先表示反对:“咱们这次能不能换个地方?要不你们去吧,我就免了。”

      我说:“那怎么行呢?少了你金怀玉,大家伙喝酒就没兴致了。”

      金怀玉突然笑嘻嘻地用一种特异的眼神看着我,声音中也油腔滑调地:“云总,那就看您的了。我们‘近水楼台’,总得‘先得月’吧?今天您得犒劳我们大伙一顿,同时也为您祝贺祝贺,云总无论如何也得给我们这个机会,大家说是不是?”

      坏了,这一声“云总”就像擦着了一根火柴,大伙跟着起了哄,我自己也像被点燃了似的。我赶紧张嘴结舌地拼命摇手,但是晚了。

      老薛还火上浇油:“你们都别吵吵,别吵吵了。人家云江刚进门的时候碰到我和万树,早就说好了,要请大伙到‘老渔民’去吃海鲜的。谁也别争了,今天咱们就给云江这个面子,好不好!”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万树这时也搽着手走进门来,他接话说:“对对,没错。‘云江鞋业’马上开张,我们是得先给他贺一贺。”

      这个万树!出去撒泡尿的工夫,回来就当了叛徒!他算是把我出卖了。我用特别愤怒和无限委屈的目光使劲瞪了万树一眼。

      万树竟得意洋洋地凑到金怀玉跟前向我做了个鬼脸,表情好像是向金怀玉献媚,又像是幸灾乐祸。

      我心里又急又气,但又无法解释,我说:“……你们听我说,我不是……嗨,全是假的!”我用手指着万树,“你们不信,问他——”

      万树已经笑弯了腰,他一手把礼品抱在怀里,还一边腾出手来指点着我:“这回,‘云江鞋业’不叫‘云江鞋业’了,成,成了小栾平了……”

      郁风过来打圆场:“行了行了,大家别闹了。这样吧,云江,”他指着手机说,“我已经给李主席杨主席他们打了电话,他们说早该为你庆贺庆贺。这会儿,他们已经往‘老渔民’走了。再说,你反正早晚得请一次客,你也就别推辞了。这次就当替编辑部请客吧。”

      金怀玉抢过话头说:“要不你再给一篇小说,让郁风主编在稿费上给你找补找补。说到底不就是一双皮鞋嘛!反正你也不会在乎这几个钱。”

      我没话说了,也没退路了。大家已经在门口外面等候我了。我不能不“好汉”硬到底了。还好,我兜里正好揣着老婆让买饮水机的钱。再说,上个月刚在省刊上发表了一篇小说,估计稿酬不薄。这样一想,我马上就有了底气。我冲大伙说:“我是说等5·1长假以后,我忙完开张的事,闲了,和大伙好好坐坐的。那好,大伙说了算,咱今天猛吃猛喝啊!”

      我这么一说,大家七嘴八舌的话又多了,我也乐得被他们簇拥着走下楼来。

      万树自知心里有鬼,他拽上金怀玉先走进了车棚。等我们赶到时,他已经让金怀玉坐上了他的摩托后坐,完了,他还和金怀玉冲我摆了摆手,然后一踩油门,就在大门口消失了。这小子!我真是玩鹰让鹰叼了眼。

     金怀玉先走了,剩下我们这一帮就一人一辆破自行车骑上,没有别的光鲜事可讲了。我只是觉得,大家骑车的动作一致,笑脸相似,所流露出来的那股兴奋劲儿竟有些恬不知耻。

      这期间田得力一直傍着我走,我骑多快他骑多快,我骑多慢他也骑多慢。我见他有话要说,就故意和他沉到最后。

      我和走在前面的郁风、老薛、大康他们打了招呼:“你们先走吧,订个好一点的房间,酒菜随便点。”我把姿态尽量作得收敛,但内心里却是要尽可能地张扬。

      老薛回头冲我喊:“你们有话到饭店说好不好!别走着走着把你走丢了。”

      我知道老薛的意思,他是怕我中途找个借口溜之乎也。于是,我不耐烦地冲老薛他们摆摆手,意思是废话少说。

     然后我问田得力:“我看你老是这么忧心忡忡的?怎么,人都下岗了,还在忧国忧民啊?”

     田得力神情默然,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又问:“我听说你的广告业绩不凡呐。市里几家广告公司都啃不动的‘古都’服装集团和‘春坊’酒业一年的广告都让你给拿下了,少说也得一二百万吧?”

田得力像是自嘲地:“哼,别听他们胡扯了。那是‘汉唐’的扈总通过工商局的熟人关系亲自跑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故意激他:“那你也是在其中起了作用的。不说别的,你的名气也是无形资产,到北京上海都有人抢着要。现在社会上就是名人效应。不信,你明天离开‘汉唐’试试,‘古都’和‘春坊’看还做不做这么一大单广告?”

     田得力真的有些不耐烦了:“算了,算了,你饶了我吧!我那点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扈南山真没有跟你说?”

     他说的一点没错。“汉唐”广告公司的老总就是扈南山。故事发展到这里,我觉得已经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和扈南山的关系了。扈南山,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他先分到报社,后又调电视台,然后再进市政府机关。本来以他的学历和聪明的脑袋瓜,在政界里发展和升迁绝对是不成问题的,但他偏偏不安于现状,还是选择了辞职下海,自己办公司搞起了广告。最初,扈南山还想拉我入伙一起干,说以我的文才,以他的能力,绝对珠联璧合,一年起家,三年发展,五年入省进京不成问题。我反过来问他:入省进京以后呢?到第六年以后呢?我说我志向坚定,对文学爱就爱到底,一辈子就这个了。没想到也就是三年五载,他还真就发展起来了,现在市里有三家大的媒体广告公司,被人称作“三国演义”或“三足鼎立”,他成了其中的一“足”。

     实话说,田得力能进入“汉唐”,完全是凭着我和扈南山的关系。但话却没有这么说。最初,我就和扈南山共同约好,就算君子协定,说法上把田得力进广告公司叫“加盟”,是“汉唐”为了提高知名度而争取到的“名人效应”。这样田得力从心理上好接受一些。还好,扈南山对这些说法还都接受了,但他却一口拒绝了我提出的“最好能任命田得力一个副总经理,或者什么总监之类的职衔,而且工资待遇上尽可能地优厚”等建议。扈南山的理由是:我这又不是慈善机构!

      扈南山还说:“如果老田有真才实学,以后我把总经理位置让给他都行。”他说着,还把我递到他手里的《田得力自选诗》甩到了一边。

     果然没过多久,扈南山就几次给我打电话,抱怨田得力根本不是块干广告的料。说田得力一是没能力,除去会写几首歪诗发表发表,连一份策划书也起草不了;二是还经常拿大,别人不拿他当回事,他自己却老端着个名人的架子,还嫌别人素质低,和同行们的关系搞得特紧张。

      我说:“谁说老田是块干广告的料了?他是诗人,是名人,这就足够了!你让他们那些人再努力上二十年三十年试试,看他们能不能成就出一个诗人?你一定要打好这张牌,打天下嘛,历史上凡是能成大事的人,没有不礼贤下士,广纳人才的。”

      扈南山说:“好好好,我听你的,我礼贤下士。但我也告诉你,董事会已经决定给老田减薪了。”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果然,田得力停下自行车,一脚蹬在马路牙子上,表情忧郁地说:“云江,我想回原单位呀,‘汉唐’我不想待了。”

      我用故作轻松的口气说:“怎么了?那不是挺好的嘛!前几天,我和扈南山在一块儿,他对你还赞不绝口呢?”

      田得力为难地说:“是是,都挺好。我没说不好。只是我最近有点想法,我认为我有写作的权利。还有,我对广告也有些不适应。”

      以我和田得力的交往,我知道他实际上想说什么。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和他笔下的诗文一样,一个意象一个谜团,一句一行一个拐弯儿,是永远需要人去猜度的。

      我试探着说:“怎么,想到‘云江鞋业’和我一块儿干?这你可要下好了决心。”

田得力抬起头来看看我,眼睛里闪烁着许多不好确定的光芒:“你?也不是说不可以。如果你那里真的需要,我可以先作些牺牲。”但他看到我脸上的笑意,就又改口说,“其实,我还是想在家写作,挣钱谁还不会?可挣了那么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再说,我就不信一个社会就这么容不下一个诗人!难道是生活非逼着诗人再去流浪?难道我们的社会就容不下一个诗人?难道我们中华民族的诗歌传统就断送在我们这些人手里?”

     说到最后,田得力竟面红耳赤地激动起来。他的喊声立时引来了许多人的驻足观望。我觉得人们的目光像百十只的毛茸茸的小虫子,已经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蠕蠕爬动。

     田得力还在喊:“是的,我是穷,我没有钱!但我觉得自己精神上是尊贵的,灵魂上清白的。我不像他们,那些黑了心的贪官,那些天良丧尽的商人,因为我在思考!是的,上帝死了,但上帝留下的遗言里,并不光是金钱和物欲!”他的喊声简直就变成了街头讲演了。

     这时,我在人缝中见到远处的警察已经开始向这里移动。我只好压抑着内心的感触,劝他说:“走吧,今天咱不说这个。待会儿,我和你一醉方休。还不行吗?”

     我扯扯田得力的衣袖,又拍了拍他的肩,总算把他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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