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嶂石岩的早晨,雾气弥漫,天地一色,昨天还壁立的红岩、苍茫的森林、白墙碧瓦的酒店,今早都被这无边的迷雾吞没了。空中与其说下着毛毛细雨,还不如说飘洒着细密的雾气,以至于地上湿漉漉的,树上湿漉漉的,房顶上湿漉漉的,行人的头发上也是湿漉漉的。
72岁的秦刚春坐在自家超市的屋檐下用锤子不紧不慢地敲砸着什么。自从大水冲坏道路、景区关闭以来,超市没有什么顾客,老秦就天天这么耗着。我走近一看,老秦砸的是一截刚砍下来的鲜树枝。这截树枝有胡萝卜那么粗,一尺来长,暗红色的树皮破损后渗出浓浓的汁液。老秦把树枝放在石头上,左手抓着树枝的一头,右手轮着铁锤轻轻地砸着树枝的另一头。被砸的树枝没有粉碎,而是分成了很多细细的长条,那丝丝缕缕的样子很像一个炊帚。我问他这是做炊帚?老秦说这物件可以做炊帚,过去他们都是拿它做炊帚;不过,老秦说他这一次并不是做炊帚,而是准备晒干后用它做引火材料。
老秦家有一栋三层的楼房,一层开超市,二三层做宾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家里有液化气,有电磁炉,可是,老秦依然上山拾柴,楼后存柴,做饭烧柴。做饭点火时,他先点燃这样一个“炊帚”,再用“炊帚”引燃锅底下的柴火。老秦告诉我,这物件看似没有什么油性却很好点燃。他还说过去在山里走夜路,没有手电和马灯,他就点一个这样的“炊帚”当火把,能照明还能吓跑企图戕害他的野兽。
我问老秦他砸的这种树木的名字,老秦告诉我,这种树有个不俗的名字,叫“明智”或者“明志”,它是嶂石岩山坡上一种很普通的灌木,这种树一出土皮就一簇一簇的疯长,但从来长不成大树。“明智”开黄花,采集下来以后掺入面粉可以蒸“苦累”吃。“明智”的明智之处在于它虽然长不成大树却有很强的韧性,不管你怎么弯曲、反复弯曲都很难把它折断,所以山里人常常用刚砍下来的“明智”当绳子用,比如,搭建木头架子时,用新鲜的“明智”把梁、檩、椽交叉的地方使劲绑在一起,它们就很难散架。
近一个月之前,一场大暴雨袭来,嶂石岩景区通往外界的道路被冲断了,电停了,通信也中断了,新闻报道说嶂石岩有400多名游客被困,里边的人出不来,外边的人进不去,嶂石岩成了一座孤岛,似乎这里岌岌可危,人之将死。报道一出,一时间社会哗然,群众准备捐款捐物,政府紧急调动军队甚至准备出动飞机救援,抢修道路和电力、通讯设施的队伍日夜奋战。
老秦说,灾后游客们需要下山,但他和乡亲们没有必要下山,因为没有房倒屋塌,他的日常生活没受到什么影响,粮食蔬菜是自家地里种的,没米没面了,背上粮食到村口的石磨、石碾上推几圈就有了,没有电晚上点一柄“明智”可以照明,没液化气可以烧柴火做饭。需要提水时有自己制作的木筲,舀水时摘下葫芦锯开就是瓢,蒸馒头没有碱面可以用草木灰代替,洗衣服没有洗衣粉、肥皂也可以用草木灰代替,没有食盐可以到地里挖地表土加水后澄清,沥出盐屑……至于道路,老秦说嶂石岩本来就没有道路,几百年、几千年过来了,也没有把他和他们的祖辈们憋死。
过去,有人把老秦说的这种生活方式指为“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口气中带着一丝鄙夷。大雨大灾过后,我忽然想,从另一个角度看,老秦说的生活方式不仅仅是小农经济,它还事关我们生存的韧性,事关我们民族的生存耐力。在大灾大难面前,如果没有这种原始的生存技能,缺乏这种生存的韧性,我们很可能就会被灾难击倒。抗战时期,嶂石岩所在的李川沟驻守的是八路军太行军区第一分区,这支英雄的部队在司令员秦基伟的带领下,在极其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硬是抵住了日军的一次次侵袭,成为沦陷区中一个真正的孤岛。抗战八年,他们在这里整整坚持了六年,我想他们之所以能在这座孤岛上坚持到最后胜利有很多因素,其中有一条不可或缺的因素,那就是他们能从当地人民群众中汲取最简单、最有效的生存办法,从而增强了他们生存下去的韧性和耐性。
如今,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已经融入到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我们的生活质量提升了、便捷了。但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往往是它越发展就变得越脆弱、越经不起风雨和事端。比如我们把性命攸关的大事系在一根纤细的线路上,这根头发丝一样的线路一旦出现问题,就很可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不利的影响。居安思危,要应对我们生存的脆性、提升我们生存的韧性,就要在提升现代化生活水平的同时,采集和学习我们祖先留下来的生存技能,继承我们传统的生存方式,培养当代人的自然生存能力,把民族的、传统的生存之道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这才是我们明智的发展方向。
2016年8月17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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