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与迁到市里的同村人回忆故土时,大家总会说起村南那棵古槐的繁茂、村北魏征大庙的悠久,还有槐河的清澈、南岗的苍茫,唯独没有人提及白洋泊。
没有人提及白洋泊,是由于大家不知道白洋泊。白洋泊太悠久、太遥远了,以至于村里没几个人知道它。
白洋泊,这个曾经天苍苍、水茫茫的一湾湖水,我不知道它从何时起滞泻在故乡的地界,也不知道它从何时起黯然隐遁,更不知道它辉煌时的水域是何等的辽阔浩瀚,隐退时是怎样的恋恋不舍。但是,它的的确确曾经是故乡一帧最美艳的画卷、一首最悠长的乐章。
白洋泊在哪?青年时,村里的老人告诉我,出了村往北走,下了坡是“庙东”;从“庙东”往北是“道口”;从“道口”再往北是“泉水”;“泉水”北面就是“白洋泊”了。那时,心怀对一湖碧水的向往,按照老人们的指引,我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依次走过这些地点。但是,我到了“泉水”却不见泉水冒出来迎接我;过了“泉水”也不曾找到泱泱的湖水,甚至连一个水坑也没找到。虽然没有找到白洋泊,但我坚信白洋泊不仅仅是个地名,因为历史学家曾说过,在中国很多古老的地名不仅仅是代代相传的符号,地名大都承载着它脚下的一段历史,背负着它身边的一些经年往事。历史上的很多人文自然事件史志上没有记载,但地名中却镶嵌了它不可磨灭的痕迹。家乡的白洋泊,从字面上看,这里应该是湖光连天、苍茫悠远的水乡。我虽然看不到水光湖影,听不到沧浪拍岸,但我可以想象出当年这里水的辽阔,浪的澎湃。沧海尚可成为桑田,何况是一勺之多的湖水呢!我举目北望,从我脚下直至槐河岸边,平阔辽远,沙土漫漫,但除了一簇簇、一片片疯长的剑草,没有什么庄稼和树木。记得那时我在沙土地上漫走,忽然一枚不成形的贝壳映入眼帘,当我弯腰捡拾它的时候,一脚踢出了很多它们的残片。这些贝壳告诉我,这里曾是一派汪洋,贝壳是水退之后的遗物。
遥想当年,槐河河水丰沛,它从太行山脉的嶂石岩发祥,蜿蜒东下,一路都被束缚在山峡里,而当它奔涌着蹿出由五马山、万花山合成的最后一道峡谷,突然进入广阔的平原后,如野马脱缰,对着南岸的洼地猛烈冲击,并在此积水成泊,囤水为湖,这就形成了传说中的白洋泊。此后,滚滚而来的槐河水尤其是雨季的洪水,都要在白洋泊停留驻足,绕上一圈之后才继续远行。只是日久年深,淤泥囤积越来越厚,湖水变得越来越浅,加之后来槐河断流,使白洋泊最终干涸。岁月悠悠,日夜更替,始料不及的是由于近些年人们在白洋泊采用机械大规模采沙,挖出了一片硕大无朋的深深的洼地,槐河爆发的洪水流经此处时入坑成湖,陆地再度变为水泊。洪水退却后水泊本应像槐河那样干涸,但此时国家的“干河济水”计划开始实施,而给槐河济水的水源——南水北调工程恰恰就在白洋泊的东岸,源源不断的南方之水,滋润了千年的槐河,也拯救了古老的白洋泊,使它再不干渴,再不湮灭。
知道白洋泊再度蓄水的消息来自妻子发到微信上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应该是她在晨曦中给别人拍摄的——画面上是一个女性的背光的剪影,只见她婷婷地站在湖边,双手托着一轮红日,像是托着一颗红艳的苹果;她身后的湖水红波荡漾,湖岸的树影像她一样朦胧幽远。我说是北戴河?妻子否定;我说是杭州西湖?她再次否定;我说是三亚湾?她第三次否定后告诉我说,这是咱们老家的白洋泊啊!
白洋泊重现昔日的风采,且有如此诗情画意的景致,我迫不及待地回到老家,迫不及待地从“庙东”来到“道口”、来到“泉水”。我这次到“泉水”后,虽然一如几十年前那样没有看到泉水,但走过“泉水”后,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神话般的白洋泊。
远看白洋泊,它如一枚晶莹碧透的宝石,任性地睡在芳草野花之侧;它的背后是古老的槐河,槐河背后是葱绿的万花山,万花山颠是洁白的静凝的云朵。
我大步走近了白洋泊。
午后的白洋泊虽无江河湖海的渺远与深邃,但也滢滢亮亮,温润秀雅,颇具小家碧玉的风韵。我走近它的时候,满湖的微波正把天上的白云、万花山的倒影、沿岸的芦苇还有湖中央盆景似的小岛一起揽在怀里,缓缓地摇曳,轻轻地哼唱;微风吹过便有细浪推来,燕子掠过水面似箭镞穿云。环湖四顾,皆是银白色的沙滩和黛青的卵石。游客划桨,搅动一湖碎影;投石水中,击起清涟万顷。
我在湖岸漫走,影子在水中跟随漫游。我细细地品味着故乡的湖韵水影,追忆着它的今世前生,不知不觉竟把自己融进了这片水静风轻的世界,一时忘却了自己在水中还是在陆上,在天上还是在人间。直到我看到岸边的草亭、阳伞、躺椅和身着泳衣的泳者,才收住自己的遐想。
在白洋泊东岸,我遇到两个在谷地里劳作的乡亲。他俩与我同庚,是我儿时的玩伴。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告诉我说,白洋泊自从有了水一到夏天就热闹啦!观光的、钓鱼的,游泳戏水的,天天人来人往,遇到周末道儿上还堵车哩!他们见我谛听,就凑近我说要是到了初春、初冬,这里的游人也不少,你猜他们来这里看什么?看大雁啊!那时南来北往的成群的大雁路过这儿,在这里停歇喝水,成了一道风景。当然了,摆出各种姿势给大雁拍片的人也是一道风景。他们劝我常回来看看白洋泊,还说你不划船,不游泳,在湖边的沙滩上晒晒太阳,打几个滚儿,捡几块好看的鹅卵石带回去也不算白来。
告别发小们后,我从白洋泊东岸来到它的南岸。
相传,在白洋泊南岸曾有一处柳林,柳林深处有一座道观,道观里有一位老道士。后来,道观损毁,道士仙逝,人们就把他就葬在柳林里,至今那块地仍叫“道士坟”当然柳林和柳林里道观的房基早就荡然无存了。我猜想那个道士应该是个诗人或者画家,不然,他怎会选在湖光山影、风景旖旎的白洋泊建观而不选在别处?我不信佛、不信道,也不想当和尚道士,但我想在他建观的那个地方建一座书院,在这样的书院里读书写作,在无人的夜晚眺望星星点点的湖面,听一曲悠扬的古筝,应该是件惬意的事情。书院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它就叫“白洋泊书院”。
【作者简介】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采风网总编辑,著有散文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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