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那群挎着小荆篮的孩子们当中，便多了一个更小的伙伴。

春儿，这个还不满三周岁的孩子，担起了还远不属于他的家庭的一部分担子，与他的娘共同操持了这个已不再平常的家庭。

从此以后，山坡上那些种田的男人当中，多了一个默默无语辛勤劳作的少妇。

她虽说身着破旧的布质衣裤，但剪裁合身，修补得也整齐，使人感到一种朴实的美；

脸是北方女性标准的鸭蛋脸，皮肤白细光嫩，眼睛不大，却黑白分明，透着几分疲惫之后女人所特有的神韵；

与人说话，总是顺着眼睛，低着头，恬静而温顺，一副受气的小媳妇样；

鼻子有些勾，但勾得很自然，很个性；

嘴唇很丰满，透着一种文静之中的刚毅。

总之，她很美，这种美，不是十八九岁含苞欲放的美，而是一种成熟了令人心醉的美。

这种美，在身强力壮的男人眼里格外具有一种超常的魅力。

转眼夏天到了，麦子黄熟了。

曾经无数次玉来和丈夫在山坡上开垦的那两亩薄地，没有辜负她一春来的挣扎，也不多不少地长着几把黄熟了的麦穗子。

如果不是还春天里埋男人所欠的地主李老万的债，这几把麦子糊她娘俩的口，也将就过去了。

望着那随风摇曳的麦穗，她从丈夫最后望她一眼的那一次到现在，她第一次笑了，尽管那笑看上去有些凄惨，但毕竟她娘俩的日子有了一点点着落，那一日两餐的糠菜团子、野菜煮水，也该换换口味了，儿子那青瘦的小脸也该长点肉肉了。

这天，日头已近晌午。

玉来把割倒的麦子捆成两大捆，扦好担子，又掀起袄襟擦了把脸上的汗，冲着不远处山上一个蠕动的小不点喊道：

“春儿！不挖了！回家啦！”

“哎——！”

随着一声清脆的童音，那个小不点跌跌撞撞跑下山岗，来到母亲身边，举起满篮子的野菜向母亲炫耀：“娘，你看我挖的多不多？”

“哟，挖了一篮子啊？！”玉来一边担起麦捆，一边爱怜地拉着小春儿。

“那娘回家可得给蒸‘苦累’吃。”春儿听到娘的夸奖，马上折转身挡住娘的去路，歪着小脑瓜要起条件来。

“好好，蒸‘苦累’，娘也爱吃的。”玉来哄着春儿，一边从春儿身边绕了过去。

娘俩就这样边走边说，来到了村南的小河边。

玉来放下担子，坐在了一块大青石上，两只脚蹬着河床上露出水面的鹅卵石，把袖口挽到上臂，招呼儿子：

“春儿，来，咱们洗洗再回家。”

说着，她就先撩起清澈的河水，泼洒在脸上、臂上，一丝丝清凉清凉的河水沁入嘴角，好清爽，一上午的疲劳，一下子就消了一半。

“娘！快看！鱼！”春儿尖声叫道。

玉来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东一条、西一条的那么多小泥鳅游来游去，哟，还有小虾呢！

往年，玉来对这小河里的小鱼小虾并不陌生。

她没有公婆，与丈夫相依为命的大伯哥，因为她的到来也已经分开另过。她的手脚又利索，并没有多少家务拖累，因此经常跟着自己的男人上山劳作。

只要天一热，每次歇晌回家，她都要和丈夫在这条河里打闹嘻戏，捉鱼摸虾，说不尽的惬意，道不尽的快乐，于是，田间劳动的疲惫就在这嘻闹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今年的小鱼小虾都这么多了，她竟然才第一次看到。

顿然，一种无以名状的惆怅与悲怆，袭扰了她心中刚开始愈合的那道伤口。

她再也不会有那样美好的生活了，她再也不会有疼她爱她护她的那个人了，她突然想放声大哭。

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让孩子那稚嫩天真的心田总罩着一层让人难受的阴霾。

于是她用双手紧紧捂着刚洗过的脸，那从指缝里流下来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河水。

“娘，娘，你咋啦？”春儿连叫了几声娘都没有答应，不得不摇晃着娘的身子喊道。

玉来赶紧强打精神回过头来。

“嗯？怎么了？”

“娘，我想和振生他们玩。”春儿说。

“在哪？”

“在那边。”

玉来顺着春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不远处的河边，一群小男孩正聚精会神地围在一起不知道做什么。

“可是，我们还要回家做饭吃呢。”玉来说。

“俺就想去嘛。少玩一会就可以，俺还不饿呢，娘……”春儿恳求地望着娘。

玉来犹豫了一下，就柔声道：“那就去吧，少玩一会儿……”

玉来的话还没有说完，春儿便兴的如得了宝，叫着笑着跑向那群孩子们当中。

“娘！你先回吧！我一会儿就回家——！”

“哎——！少玩会儿，千万别玩水啊！现在水还凉呢。”

玉来又喊着补充了一句，然后提起春儿的小篮子，担起麦子向村里走去。

她刚走，在不远处的一丛石榴棵子后面坐着的那个男人，也紧跟着向村里走去。

日头偏晌了。

早起那半个糠菜团子早在春儿的小肚子里消化完了。

当他的肚子咕咕地狠劲叫起来，他才恋恋不舍地别过了在河滩上玩围水捉鱼游戏的振生、春明他们，向村里跑去。

急着回家吃“苦累”的小春儿只顾低头往家走，却与刚走出门来的男人撞个满怀。

他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财主李老万家的那个人么？

前几天不知道为啥事他还来找过娘，那时他对娘好凶啊，这会儿又是干啥来了？

小春儿一边心里嘀咕，一边让过那个男人，并瞪着眼睛一直盯着他出了门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