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是春节后第一天上班的日子。早饭后,我踏着稀稀落落的炮竹声步行去上班。忽然,一个离奇的想法涌入脑际:我今天碰到的第一个熟人将是今年与我最有缘分的人!又想,我会碰到谁呢?
在我工作的这座城市有我的同学,有我的同乡,有我的战友,有我的亲戚朋友,有我的同事,但是,我一个也没有碰到。我碰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他——那位老者。我和这位老者虽说是熟人,却从未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即便是这样,我仍坚定地认为我们是熟人。那是因为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几乎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这里,都要与他见面。不过,那时他远没有现在这样苍老和邋遢。
临近我单位的这段街道被定为警戒区。警戒区常年有警察巡逻,不准人员停留集聚。尽管春节后还看不到警察的身影,这位老者还是很自觉地不越雷池一步,依旧坐在警戒区外的路边。他的背后是一行冬青,冬青后面是几株塔松,塔松的罅隙处是一家工厂的管井,管井里升腾着缕缕热气。这股热气大概是没有污染的蒸汽吧?严冬里每当行人路过管井时都会有热浪扑面的感觉,同时还会看到坐在井沿儿上的这位老者。他坐在那里十几年了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弯着腰,双臂交叉放在两膝上,再把下巴放到手臂上,两眼盯着地面。只有当他抬起头时,人们才发现他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白胡须连在了一起,以致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像是隐匿在丛林中的城堡,人们要与他说话倘若不费一番周折就找不到对应的器官。其实,在过去的岁月中,除了警察们偶尔的询问,是没有人与他说话的,他也从不主动与别人搭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任凭自己面前车来人往,他依旧沉默着他的沉默。
我像往常一样,匆匆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走过他所在的管井不远,我忽然放慢了脚步,最后几乎站在那里不动了,我突然感到天很冷,自己的心也很冷。
我踅回到老者的跟前。他低垂的目光大概是触碰到了我静止的脚面,他抬起了头,两眼盯着我。在他的目光里我似乎读到了失望和无奈。我们对视了片刻,谁也没说一句话,我就转身走开了。我要赶紧到单位去拜年,中午还要与朋友们聚餐贺岁,感觉自己好像没时间询问他诸如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在此一坐十几载、数九寒天在哪里过年、在哪里吃住之类的问题。其实,尽管知道了这些,我又能给予他什么帮助呢?在自我慰藉中,我大步穿过那片警戒区朝我的单位走去。
刚上班这几天工作不忙,酒余饭后我总是不由地想起那位老者,并时时叩问自己:你冷漠吗?记得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在院子中的小餐桌吃饭时,常常会闯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讨者,在大人的熏陶下,我总会把自己正要吃到肚子里的窝头掰给对方一块,并用力踢开狂吠的家犬,保护乞讨者撤离。那时,面对弱者,不光是我,村里的每个人都会伸出温暖的双手。如今,生活在城市的我不用说一块馒头、一杯热水,连一句安抚的话语怎么也如此悭吝呢?
我决计给这位老者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至少,我要弄明白他冬去春来、不避寒暑在此逗留达十几年之久的缘由。
几天后春雪飘飘,寒气袭人,当我迎着飞舞的雪花朝单位走去时,远远望见他一动不动地依旧弯坐在那口管井旁,抄着手的双臂放在两膝上,低着头,下巴触在袖子上,两眼盯着地面,飞扬的大雪早已把他与周围的景物晕染得一样光白,他就像城市街头一尊人们司空见惯的雕像,本来就不怎么引起路人的注目,何况有白雪的覆盖呢。
路上的行人只是小心翼翼地走,默默地走,极少有人一瞥路边这尊活着的雕像。
我越走离他越近,他身上的雪被越是显得皓白、锃亮,刺得我双眼生疼。我忽然觉得,他既是一尊城市寂寞的雕像,又是城市一面闪亮的镜子,这面镜子折射着这座城市的百态。
我终于站到了他的面前。问道:“你,你冷吗……”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很陌生,似乎不是从我的嗓子里发出的。
2008年2月14日
(摘自散文集《乡关路远》,作者:张炳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