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看完《新闻联播》，两条腿拽着“我”不由自主地走向河边、走进秋夜。

自从搬来新家，已有近千个早晨或者黄昏到河边漫步，夜晚来河边还是第一次。这里的一切感觉熟悉而又陌生。夜晚的河边是朦胧的。距河沿五六十米处，高大的白杨树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高高低低若连绵起伏的群山。走近些，白杨树下那一排冬青也是只有朦朦胧胧的影子，好像在我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纱。走上熟悉的甬路，空气的味道也和往日有些不同，抽吸鼻孔仔细辨别，似觉比往日有些厚重，清新与浑浊并杂，新鲜与颓败同在。脚下铺满了杨树的落叶，发出了“唰唰唰”的声响。草丛中传出一两声虫鸣，随又归于寂静。仰头望，白杨树的上半个树冠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树枝，下面还有些或青或黄的叶子在等待北风的眷顾。河畔地里留种的丝瓜、瓠瓜在架子上模模糊糊的低垂着，其它如大葱、白菜、胡萝卜、芫荽也是低低的朦胧的身影，都好像画家笔下简笔勾勒出的曲折线条。河水也是模糊的，只有一点黑沉沉的光亮和别的不同，气温也比别的地方微凉。河水中间的菖蒲更是模糊一片，分不清你高我低。往前走，河堤的那一棵婀娜的柳树不见了踪影，我加快脚步来到了熟悉的地方。柳树倒了，那伟岸的身躯静静地躺倒在河边，摸摸树根高低不平的断面，柳树显然是被人砍倒的。昨天早上我来河边散步时，黄绿的枝条还随风跳舞来着。这是一个陪伴了我近一千个早晨或黄昏的伙伴，昔我来时杨柳依依，今夜来思风姿难觅。我的心中一阵酸楚，眼泪默默地掉下来。我坐下来，抚摩着柳树粗糙的面皮。河水无声的流着，一阵风吹过，看不到水中的浪花，东侧水中的那一片芦苇轻浮地摇过去摇过来，摇过来又摇过去……

那一湾浅浅的河水，突然幻化成了汨罗江。屈原被流放后，一定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在汨罗江边披头散发独自彳亍。浑身的忠诚无人理解，一腔的热血无处可使，“众人皆醉我独醒”，那该是多大的痛苦和寂寞啊。郢都被攻破之时，纵身一跃，再大的苦闷和绝望也都随着汨罗江水而去了。他以死成就了中国文人绝代的风骨, 历千年而不朽；《离骚》遂与《诗经》双峰并峙于中国古代诗歌的源头，经万代而永续。

那一湾浅浅的河水，莫不就是沧浪之水。这条小河，也曾清澈见底鱼虾肥美，也曾几近断流鸭鹭无踪，也曾藏污纳垢臭气熏天。清也好浊也好，小河默默无闻地承受着人类带给它的一切，不悲不喜，无欲无求。“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中国历代文人也从“沧浪之水”追问生命的本质，感悟人文的力量。

站起身，我捡起一块儿石片奋力投向河水，突然，“呱”的一声，一只白鹭的影子从蒲草冲向黑沉沉的夜空。

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大大的月亮穿过云翳露出了笑脸，把熠熠的清辉无私地洒向大地、洒向万物，一切变得清晰、明亮起来。河水像被抿上一层水银般明亮如镜，远处的高楼、高架桥上两个“翅膀”倒影在水中，生动而鲜活。大地和地里的蔬菜像披上了一层细细的白纱。走进些，可以清晰地看到白菜、大葱、芫荽、胡萝卜那鲜亮亮的绿叶。像涂了一层白蜡的丝瓜、瓠瓜寂寞地挂在快要干枯的枝蔓上。蒲草、芦苇几乎全部枯萎，只在接近水面的地方还有些发白的绿意。瞭望夜空，有稀疏的几颗星星不知疲倦地向月亮抛着眉眼。不知名的鸟雀和小虫也被月光惊醒，有那一小会儿的浅吟低唱。我那些小野鸭们在草丛中安睡了吧？

这一片天、这一片地、这一湾水，是我的乐土啊！近千个早上或黄昏我在这里漫步，看流水夏涨冬瘦土地春绿秋黄，观孤柳飘丝杨树飞花，瞧白鹭双飞喜鹊登枝，瞅菜花黄黄蜂蝶嗡嗡，瞄野鸭嬉水蒲苇招摇，窥雪舞大地伏芽春回，望新花催老枝金梭逐银梭，聆风声呼呼细雨淋淋，听雀鸟喳喳虫声唧唧……我以诗歌唱，我以词吟哦。这是我的心两年半时间安放的地方，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迷惘。我喜时白鹭喜鹊为我鼓掌，我悲时河水杨柳陪我垂泪，我愁时蜂蝶鲜花给我安慰，我迷惘时温暖的太阳给我指明方向……

这一片天、这一片地、这一湾水，是我的乐土啊！近千个早上或黄昏我在这里漫步，看附近的居民翻土种菜浇水。那虽然辛苦但怡然自得的情景让我想到了陶靖节。厌倦了官宦生活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归隐，从而成为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这些自然而优美的诗句曾经深入我的骨髓浸润我干渴的心灵。“一颗心、一杯酒”，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属于自己的陶渊明；“一张琴、一夕云”，每个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找自己心中认知的桃花源。

夜深了，远处居民楼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往回走，不知谁家单元房里隐隐传来新生儿“哇哇”的哭声，饿了还是该撒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