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农村老家的远房侄子来电话说,村里要搞规划扩街修路,我家的老宅旁那间磨坊要拆掉的。拆吧,我告诉侄子,木头、砖瓦归你,但是,那石磨一定给我留着,把它放到我老房的院子里。
那天,回到老家,我迫不及待地去寻找那石磨,自父母去世后,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宅,院内杂草丛生,无数的鸟儿、雀儿唧唧咋咋,在院内鸣叫、嬉闹着。“陌生”来客的造访,惊吓了这些早在这里筑巢安家的飞禽精灵,它们瞪着惶恐的眼睛,飞到房上叫个不停。
石磨,我的石磨在哪里,我在院里四处找寻着,扒开杂草,哦,它在院的一角落。仰面的两扇石磨,苍凉的僵躯静静地躺在那里,任风雨的捶打,缄默不语,宠辱不惊地凝视着苍穹。我拔去石磨四周的杂草,蹲下来,扫去石磨上面的污垢,轻轻地抚摸着、亲吻着敦厚、坚硬、无语的石磨。此时,我似乎又听到它那粗壮的喘息,还有那隆隆的声响又在耳边响起。此时,那被石磨碾短了我快乐的童年,研磨了酸甜苦辣的岁月,那些悠悠怀旧的乡村片段,在我的心灵深处,不由地翻卷着,流淌着……。
我家的磨坊在老宅临街的西面,一盘石磨曾是上世纪六、七年代以前,村中庄户人家生活的道具。每天,那轰鸣的磨声,在变换的节气和更替四季的日子里,永远伴随在童年的记忆里。那磨盘推呀推,转呀转,“轰轰、轰轰”单调地重复着一个声调。那声音好似一名成熟男人,从胸腔发出带有磁性的男低音正在吟唱,音色深沉而浑厚。这声音伴随着犬叫鸡鸣,人声的喧闹,奏响了乡村经久不衰的田园交响曲。日落后,劳累一天的人们歇息了,鸟入林,鸡上窝了,可是还有隆隆的磨声从磨坊里传来。不知是那户人家又在把谷物研磨,换来明天有滋有味的生活。在这宁静乡村的夜晚,这声音好像是一位历尽苍桑的老人,缓缓地讲诉着古老的传说。多少年来,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百听不烦声音,每晚,都是枕着这来自大地的天籁之声进入梦乡。
小时候听父亲讲,我家的石磨是老太爷那辈传下来的。据说,那时我的祖上过得日子很殷实,那石磨是用马车来回走了半个月的时间,专程从太行山那边的曲阳县精心挑选,花了6块银元买来的。还听说,安置石磨那天,老太爷还在磨坊里上香、摆供,燃花、放鞭。他乐哈哈的逢人就讲,你看看,这石料,这是一块天然形成的花岗岩大麻石,上下两扇成色一致,没有裂纹、砂眼和色斑,绝对是结构紧密上等的石材。看看,这石匠的打凿手艺,这两个磨眼的位置、尺寸......。就这样,石磨就像祖上遗留下来那淳厚、质朴的品格,供乡亲安定家邦,使家族子嗣香火繁衍不息。是石磨亲吻了五谷杂粮,才点燃起乡村那袅袅的炊烟。就这样,一辈辈传承他的衣钵,绕着生命的年轮,转了一圈又一圈,让未来的岁月变得绵长而坚韧。
我家磨坊的大门从来是不上锁的,乡亲邻居要磨面了,看看石磨闲着,不用和主人家打招呼,背上粮食,拿着簸箩家什就行了。到了节假日和新粮上市的季节,那石磨也很少有清闲日子,特别是临近年关,那石磨就没有喘息的机会了。“去,占磨去”,家人一声吩咐,孩童便拿一个笤竹或畚箕,用这物件自觉地排上了队。各家的主妇们为筹备过年,挖空心思把大地馈赠的五谷杂粮,分类堆放在磨盘上,全家老少齐出动,一步一步,一圈一圈,推啊,转啊,磨盘上的粮食渐渐地消失了,于是,雪白的面粉,黄灿灿的豆面,墨绿的杂面,从四周的磨沟里飘洒下来。
那时候的冬季,磨坊除了磨面以外,还成了村民们聚会、晒太阳的场所。操劳艰辛不得歇息的乡亲,他们终于熬来了一年里最漫长的闲暇。大人们说着村里的趣事、家事、琐事和昨日的陈情旧事。
对于大人和邻居呢,石磨在俗世的岁月里,同样也起着温暖乡情,和睦邻里关系的润滑作用。同住一个村,同饮一井水,那有马勺不碰锅沿的。这时,有一家在推磨,在磨坊外歇息闲谈的村民,主动钻进磨坊,抱着磨杆俯身来帮忙,就这样,两家的磕磕碰碰、摩擦、隔阂,也在一圈一圈的转动中消除了。磨声隆隆,笑声盈盈,磨来了浓浓的乡情,磨来了泥土般的芬芳,滋润着乡亲每个人的心田。
那个年代,人推石磨是个体力活,实在是太累了。后来生产队买来了一匹,专供村民磨面来拉磨的小毛驴,这大大减轻了人们的体力。 套上毛驴,给它系上用布做成捂眼,一声“驾”,毛驴便踏上转圈的里程。有时,那毛驴刚走几圈便停下来,又是拉又是泄,这时,大人除了清理它排泄的粪便外,还会说上一句“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的歇后语。现在想起,有关毛驴拉磨的歇后语,在磨坊外闲坐的大人们的嘴里听说了好多,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像,驴子赶到磨道里---不转也得转;驴子拉磨---跑不出这个圈;驴拉磨牛耕田---各干各的活,各走各的路;老驴啃石磨---嘴硬;磨道驴断了套---空转一圈; 磨道的驴---听喝……。这些民间有关毛驴拉磨的民间语言、俗语,把千百年年来世俗炎凉,千姿百态人们的心境,有褒有贬地借助毛驴、石磨刻画出来。虽然它的哲理没有那么的深奥,却散发着那个特定年代的乡土气息,是给后人留下不朽的乡村文化遗产。
如今,我的石磨,在乡村绵延不绝的炊烟里,它完成了生命的轮回,镌刻着沧桑的记忆和辉煌的印痕,还原它生态的本真,与大地、花草、雀鸟相依为伴了。花开花落,春去春回,那磨坊前人们的欢声笑语,那隆隆转动的磨面声,那打着喷嚏的小毛驴,还有那散发着麦香,没有增白粉、添加剂的面粉,还有,还有……那些因石磨而衍生的乡村生活味道和韵律,在我的脑海里成了抹不掉的记忆。
责任编辑:李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