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站在酒店二十楼的窗户前,眺望远方。整个高邮城在薄雾的笼罩下,还未完全睡醒。
向东看,挺拔的高楼如同朝气蓬勃的青年,迎着晨曦,鳞次栉比,向目光难及的远方进发。这一片,虽然代表了城市的未来和希望,却是千城一面,难以勾勒出高邮的个性、内涵及魅力。向西看,老城区尽收眼底,基本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低矮建筑,间杂着青砖黛瓦的老房子,这才是这座城的精神魂魄所在,也承载了我儿时的欢乐和梦想。
高邮有两千余年的建城史,秦始皇曾在此筑高台、置邮亭,故名高邮,它因运河的兴盛而繁荣,因运河的衰败而势微。在我的孩童时代,时间似乎在高邮城凝固了。早上,弥漫着湿润空气的老街,青石板路有些湿滑,老大爷悠闲地躺在靠椅上哼着小调,开水房热气腾腾、人声鼎沸,人们在早点铺子里吃着早茶,有人还就着一碟醉虾、酌起小酒来,处处都展露出江淮老城亘古不变的气度和风骨。
外婆家住高邮县城,子女大多在外地工作,以前每逢寒暑假,我们都要风尘仆仆如朝圣般地赶到高邮团聚,少则住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个月,因此每当长大后忆起家乡的点滴,总少不了在高邮生活的画面,高邮可算得上是我的半个家乡。
小时候,在高邮城,我和表姐、表弟们特别爱在像毛细血管一样四通八达的巷道里捉迷藏,有的巷子两边高墙林立,曲径通幽,仅可一人通过,尤其冬天西北风吹过,衰草在墙头瑟瑟发抖,更增添了捉迷藏时吊诡神秘的气氛。嬉闹中,我们常常不经意地闯进曾经作为布店、当铺、粮行的古屋老宅,这些地方要么年久失修即将颓圮,要么挤进了许多人家杂居在一起。外婆家解放前也曾置有四进宅院,后只剩一进,尽管如此,我依旧可以在天井里,夏天仰望缀满繁星的夜空,冬季欣赏雪花袅娜地飘落至院内。
再大点,我和小伙伴们喜欢去高邮的录像厅看港台片,看累了,就沿着老街去文游台玩。文游台因北宋苏轼、秦观、孙觉、王巩在此诗酒唱和而得名,其实就是一处几十米高的土丘,自古以来一直是古城唯一的制高点,据说向西眺望可见京杭大运河。关于这点,作家汪曾祺在《我的家乡》中写道:“我小时凭栏看西面运河的船帆露着半截,在密密的杨柳梢头后面缓缓移动,觉得非常美。”可惜小时的我,脚垫得再高,却因视线受阻,无法望见运河。
高邮城地势西高东低,城西面的京杭大运河、高邮湖时刻悬在老百姓的头顶上,历史上多次发生过水患,但这儿却集中了高邮最美的自然风光,有“秦邮八景”为证。过去,在傍晚时分,我们时常散步于运河堤上,晚风吹来,绿柳轻摇身姿;远处晒得黝黑的渔家少年,三三两两在河里游泳,有的一个猛子扎下去,很久才会露头,有的索性搭上一条水泥船,在船尾乘凉。偶尔,我们也会乘摆渡到运河对岸,去领略高邮湖的另一番景象,只觉得天地辽阔,水天一色,湖面平静,帆影点点,后来我读了元代著名诗人萨都剌的《过平阿湖》:“雨湿鼓声重,风匀湖面平。官船南北去,帆影挂新晴”,体会便更深了。
河网密布、水产丰饶,注定了高邮人的餐桌上少不了各种鱼虾,若办宴席,清蒸白鱼、红烧甲鱼、鳜鱼炖汤等必是招待客人的美味佳肴。不过,最令人称道的是,高邮人对传统饮食文化的传承和坚守。现在不少地方的淮扬菜,为了迎合时尚和流行趋势,进行所谓的融合创新,结果变得貌合神离、似是而非。而高邮的淮扬菜却很正宗地道,比如软兜长鱼这道菜,用熟猪油下热锅,且鳝鱼脊背肉事先在带有葱姜盐醋的沸水中汆过,而后再以水淀粉勾芡,方能让老饕们品尝到入口鲜香、酥烂爽滑的老味道。
高邮属于扬州地区,有吃早茶的习惯,早点丰富,有蟹黄包、虾肉菜包、干菜糖包、五丁包、千层油糕、烧卖、虾饺等。若稍微安排得丰盛些,十几个蒸笼叠在一起,一下子就超过了头顶。高邮包子要比扬州包子大一些,至少相当于广式叉烧包的两倍大,面皮松软,馅足汁多,连续吃上三到四个,基本上到中午都不觉得饿。如果想早餐简单点,可来碗阳春面,没有任何浇头,只有面和调料,却能呈现活色生香、余味绵长的效果,关键在于店家用了碱面、虾籽酱油和黑胡椒粉。
外婆去世后,我们这一大家子,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散落各地,很少再回高邮。若干年后,一次偶然的团聚,小辈们萌生了每年轮流去各自居住的城市相聚的念头,表姐生活的高邮也位列其中。前不久,我们夜游了高邮灯火璀璨、如梦似幻的盂城驿、瓮城遗址,在附近的空地上,一群群人随着欢快激越的音乐在跳舞,走近一瞧,竟然不是广场舞,而是更加动感震撼的鬼步舞。这不正是现在的高邮所要展示的魅力吗?既古老又充满生机活力。幸好我有机缘,能目睹它的发展和变化。
作者简介:胡海波,江苏扬州人,南京大学公共管理硕士,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三联生活周刊》《思维与智慧》《领导科学》《秘书工作》《旅游》《苏州杂志》《团结报》《语文报》《安徽日报》《新民晚报》《扬子晚报》《春城晚报》等五十多多家报刊杂志。2018年出版散文集《寂美无声觅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