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老旧门楼上的瓦砾长出了年轮，也长出了草。支撑门楼的两根柱子，看上去，也有些许歪斜，斑驳的印记让人倏尔穿越回久远的年代。记忆里，应该是一个夏天。上初中的少年被母亲叫回家：“孩子你不能再上学了，嬷实在撑不住了。他清楚地记得，母亲眼角上挂着泪花。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清楚的看母亲的脸了。记忆里，母亲就是一个忙得团团转的身影。这个从不知说苦的北方女人，像个爷们一样每天骑一辆二八自行车外出讨生活，自行车后座上左右各挂着筐，走街串巷的叫卖炸麻糖。她用这种方式养活了一家人，挣钱给丈夫治病，供两个儿子读书。天不亮就起身，抱柴点火为一天的生计做各种琐碎的准备，穿插着做好全家人的早饭和午饭。少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健壮的父亲弱不禁风的躯倦在炕角，喉咙里发出粗重地喘息声，稍做活动就会引来一阵接一阵令人窒息的咳嗽。这是一种北方农村常见多发疾病，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而导致的哮喘。他不是长子，有个瘦弱多病的哥哥，家中唯一健康男人，自然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孝母也称孝墓，这是个地名，准确的说是一个村名，行政区域的变革，孝墓村现在叫孝墓乡。它的沿革是从一个故事开始的。在很久以前，很久到说不清它的朝代，这个村里出了一个大人物，做官做到了翰林。翰林的母亲死了，翰林辞官守孝三年。翰林是个孝子，母亲的去世，他悲痛万分，每日在墓前痛哭。三年孝期未满，孝子也哭死在墓前。村子由此而得名。太行山东麓，古北岳恒山阳面，山曲而得阳，故称曲阳。曲阳向西北延伸八公里就是孝母村。孝母村的位置处于，曲阳与太行山接壤的中间地带。

       那天，少年的脑子一片空白，不记得跟母亲说了些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说。在贫穷面前，温情常常显得多余。从那天开始，少年告别了最喜欢的书籍，告别了无忧无虑的校园。他成了一个辗转在各个建筑工地上搬砖合泥的小工。一个未成年人，还说不好责任、担当，这些深奥的道理。他选择做个孝顺的儿子。很多年以后，回忆当初，疑问仍旧鼓动起好奇心。本该在课堂上恣意的畅想，在草地上飞扬欢笑的年龄，稚嫩的肩膀却要承载如此的重负，这样的落差，对一个懵懂少年，难道就没留下些许遗憾？难道仅此一份孝心而已？

       第一天去工地的情景，记忆犹新，母亲送少年走出家门，应该是回头望了看一眼，他不敢多看，赶紧扭过头去，告诫自己：不能让母亲看见他的眼泪。这是少年记忆中最深刻的一瞬，因为母亲的身影倚在歪斜的老门前，竟在心灵的底片上刻下一道深深地印痕。不管怎样，有家这个世界依然美好。少年的名字叫：闫玉伟。80后，辍学那年是96年。

贰

       老门系列是一组雕塑作品。歪斜的老门上浮着一层皑皑的白雪。雪意茫茫寒欲逼。独到的荒寒境界，正是很多中国文人、画家在作品中喜欢应用的一种手法。破旧的老门，斑驳的瓦砾，鼠咬虫蛀的两根木头，支撑着一个小门楼。为什么是皑皑白雪，而不是萋萋芳草？想像也好，揣摩也罢，或许仅是一种借喻：那段贫穷萧瑟的岁月，留给人的记忆应该就是寒冷的严冬。96年改革开放刚刚开始，这个穷苦的农民家庭，生活的十分不易。房地产业初兴，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如雨后春笋般在各个角落快速的冒了出来，少年很容易就找到工作。搬砖合泥，拉沙子运石料，不挑活儿，工地上所有苦活儿累活儿，他都尝试过。白天咬牙挺住，回到家中，缄口不言工地的事情。他用一份孝心，用稚嫩的双肩，分担了压在母亲肩上的重担。困苦和疲惫往往挤走人与人之间最后的交流和语言的能力。原本以为，流水的日子就这样一直会流淌下去。小工，长成壮工，娶妻生子，养家活口，再慢慢老去……天下只有不懂母亲的儿子，却没有不懂儿子的母亲，这个大字不识的农妇，并没有让贫穷遮蔽双眼。就在少年当建筑小工半年后的一天。母亲又一次叫住了要去工地的儿子：“儿子，别去工地了，你心灵手巧，嬷怕瞎了你的材料，出傻力气，最后怕也是你爹的下场，你得学一门手艺。”母亲的这番话，像一颗灿烂的星子，点亮了少年的心，鼓荡起少年心灵深处的梦想。这段话，语词并不多，却像是一股清澈的细流，荡涤了少年懵懂青涩的心田，点亮了那颗不乏情怀不乏梦想的少年心。多年后，每每想起这些，他都会感叹，会为有这样睿智的母亲而自豪。多年之后，突发创作灵感，创作老门系列，那些印痕，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山曲地厚藏元气，物华天宝产白石，石可雕，石破天惊昭寰宇。得阳天高发异香，人杰地灵生巧伎，学成风，艺高天下曲阳匠。曲阳自汉武帝时就被誉为雕刻之乡。上千年的雕刻历史，能工巧匠辈出，行走在这样的一块风水宝地上，走着走着，说不定脚下随意的一坨泥土，一块碎石，就有可能曾经被那位圣贤大师脚踩或手捏过。雄浑绚丽的中华古文明，已经如同润泽的春雨沁润了这块土地上千年，它不缺少洋洋洒洒的艺术基因，更不缺少玲珑剔透的工匠之心。依旧是记忆深处的老门，依旧是寒冷的冬季，应该是刚刚落了一场雪，皑皑的白雪洒落在老门上，也洒落在老门前的土路上，少年的双脚踏上雪地那一刻，从此就印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

叁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制你们。”这是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中的名句。众生平等，青春都有着一样的张扬和舞动。有青春就会有梦想，就会有编制岁月的金线，只是串起的璎珞不同而已。母亲让少年学手艺的一番话，如同点燃了少年心里的一盏神灯，一盏阿拉丁神灯。少年抖落掉一身的疲惫和委顿，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一个新诞的圣婴，艺术的圣婴在心头复活了，带着新鲜的活力，带着沸腾的激情，初出茅庐的少年，如同一个澡血的斗士，冲闯着高歌着，踏进了属于自己的那片艺术的海洋。

       母亲坚持要他报考了曲阳雕刻学校，用卖果子攒下的两千元交付全年的学费，这是这个家的全部家当。雕刻学校的三年，少年永远是班里最用功的哪一个。校园里，连接教室、宿舍、饭厅的小路上，总有他行色匆匆，目不斜视的身影。他像个修行的苦行僧，一张做学子时的旧照片，把人拉回到那个年代。照片上，面孔俊朗，一头浓密的黑发自然曲卷的在风中张扬着，显得与众不同。他说因为没有时间打理，或者根本就是忘记了打理。一个星期才洗一回的头发，肆无忌惮的释放着它的自由。短短的两年中，他如饥似渴的学习，学校图书馆，整整一面墙的图书，被他在校期间全部阅读了一遍。对艺术的理解和把握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他成为这一届学子中的佼佼者。他的奇思异想往往别开生面，曲径通幽，有时也移花接木结出一个惊喜。

       从2000年开第一个工作室，加上在学校练就的手上的功夫，应付工作室的业务得心应手，轻松驾驭。他做的东西常被人仿造和模仿。那段时间什么挣钱工作室就做什么，当挣钱，成为一种习惯，一种下意识的惯性，再繁荣的峰顶也会让人心生厌倦，他清楚的这不是他要的那个梦。

他开始了独自苦旅的长途跋涉。走过家乡的每一道荒山野岭，踏完了村外每一个山坡沟渠。看似漫无目地转悠，实则他在体验苏轼说过的心境：惟江上清风，山中野花，耳得之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就这样走着想着，有时什么都不想，就是走。突然有一天，在一个叫岗北的荒芜的山谷里遇到了一座废弃的破窑，坐在破窑的一堆烂石头上，他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这是一个烧粗瓷的窑，几千年来，这样的窑一直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放油盐酱醋的罐子，盛粮食的大缸，盛水的水翁，和面的盆，吃饭的碗……是我们的父辈，乃至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物件。他从窑底捡了几块破瓷片，深深地吸了一口旷野里，略带草腥味的空气，倏儿脑海格外清明，他知道那是一个梦，它一直存在，只是没有相遇而已……此时，破败的土窑将这个梦清晰地勾勒出来，心里陡然生出一阵阵莫名的悸动，这就是他要的东西，那些遥远的记忆慢慢地充盈了心田……

       读书是上学时养成的习惯，他喜欢书，儒释道、哲学、美学，他都喜欢涉猎。书架上，有一套庄子的全集，在最迷茫那段时期，就是从重读庄子找到了启示：宇宙是总体，造化是创生；宇宙寂静深邃，造化生生不息；宇宙是“地势坤”，造化是“天行健”。宇宙趋于完成，创生是其中环环无尽的过程。创生是什么？以道家眼光，因远离大道、迷乱世间，尘世之人，都是离乡的迷途游子。所以需要打破藩篱、隔阂、局限与障碍，重归大道母体。闻一多说，庄子遥望的，是久违的故乡。

       曲阳自古有制瓷的的历史，原料是高岭土与矿石调配，这种泥土出自太行山脉曲阳一带。富含多种矿物质元素，古人已经发现，它有净化水质的作用。制作粗瓷环节，粉碎合泥——拉坯定型——修理调整——烈火锻造，还有一个任何人不能替代的陈腐期，高温两次烧制，最终磁化，1320度左右烧制12小时，才算烧成，然后再降温3到5天才能出窑。方可称之为瓷器。最终，烧制出来的粗瓷，在一番金木水火土的冶炼中，成为了一款会呼吸的器銘，因而也具备了生命的特质。他们有了自己的品牌，衔泥坊、孝木窑，闲念……

肆

       家人说他心大。经由他们设计的东西，投放市场销路好了，就会有人来学。他不以为然，只要有人愿意来学，就免费教，其实，看似一个简单的步骤，那是要经过几十次的甚至几百次的失败换来的。家里人说：你教会了别人，咱们吃什么？他说：他们想学，说明这东西被大家认可了。他的能卖，你的也能卖，卖的越多，就能形成气候，形成产业。这就是眼界和胸怀。外人也说：他的心真大。读庄子心明了，他的心就大。“惟有眼界大，胸怀大，境界大，才能触摸道的神迹。心不明的人，脱不开一个“我”字，于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这是有前车之鉴的教训的，我不会走那样的路。”他读懂了庄子，也许不是，读懂庄子不易，这是一个艰难的悟道和修行的过程。他说：与粗瓷的相生相伴，他体会到独特的生命感受，识得人生的韵味，因为每一件粗瓷的诞生，都有其是独特的特征和不确定性。“粗瓷与故乡有种浑然天成的境界。彰显的不仅是一种民间的技艺，它凝结的更多的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元素，具有环保、古朴、实用性强，收藏等特点，符合现代人回归自然的大情怀。和北方山地的粗犷一样，不仅雄浑伟岸，大气包容，也有朴素而安静，静谧而无常，统一成一种禅意与美学。”

       气化宇宙、落花无言、灵的空间、四时之外、以小见大、大巧若拙、华严境界、饮之太和、妙悟玄门、形神之间、颐养性情。是粗瓷的诞生。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与两三好友，煮苦茗啜之。是粗瓷的诗意。

       要把粗瓷做到极致，他还有很长的路。还是庄子，他喜欢书中那些实实在在的寓言故事。庄子天道中记述了一个善于斫轮的老工匠的故事，大匠不斫一词泛称对某种事情富有经验的人。做一个斫轮老手，挺好。闫玉伟如是说。壮哉，斫轮老手。壮哉，大国工匠。

责任编辑：李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