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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那个飘
作者:韩凤舜

甜菜出生时,她们这个偏僻小山村的土地都还在各家各户手里。那时政府从新疆地区引进了甜菜籽,让大家种植,她家在紧挨着院墙的小菜园里试种了一畦地,没想到一茬一茬的甜菜叶子,掰得吃了从夏到秋半个多季节,而且甜菜疙瘩政府还要出钱收购制糖用,爹娘对这新品种蔬菜的喜欢态势,蓦然间转化成了想寻找个留作纪念的落脚点,于是就创意性地给刚来到人世间的大闺女起了这么个“甜菜”的乳名。

那年秋天甜菜六岁了,在村里众人牵牲口扛农具加入高级社的热闹中,甜菜娘肚子里又跳出了个小女孩。虽然爹娘盼的是儿子,但看着白白净净的二女儿也是欢喜不已。不料刚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妹,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就得了严重的肺炎病,高烧不退,嫩芽一样的小身骨烧的抽搐不断。娘哭着不停地用凉水侵湿了的毛巾擦拭着光溜溜的小嫩肉体,但还是没保住小妹的卿卿小命。

驻村的县工作队老鲍,从村公安员甜菜爹口中得知了甜菜娘刚失去小孩的信息,就给县城急着找奶妈的一个朋友尤凯打了电话。当然这叔叔姓尤是几年后甜菜才知道的,当时村里父辈中比爹年龄大的是叫“大押”,比爹小的叫“佰佰”,叔叔也是当时的甜菜没听说过的城里人称谓。

天上飘着的点点雪花落到地下即刻融化,湿润几乎沁遍每一条街巷。中专毕业分配县邮电局工作的尤凯载着爱人和两个多月大的儿子,骑着甜菜以及所有村里小朋友都从没见过的三轮电驴子(苏联老式摩托车)来到了贺家营村口。更让甜菜意想不到的是,这“嘣、嘣、嘣”的稀罕物件电驴子在爹的引领下竟然停在了她家的街门口。

村里大人孩子围着看热闹,甜菜看到骑电驴子的男人从斗车里抱出个小孩,后座上穿着跟村里人大不一样的女人,从斗车里拎起半袋粮食和一包衣服。那孩子哭声震天动地,当递到甜菜娘怀里时,嘎登一下竟哑然无声了,一双大眼睛滑溜溜的盯着看,好像小心眼儿未卜先知,已然料到这将要到来的端倪似的。个子低调、胸脯高傲的甜菜娘不觉心疼的眼泪汪汪起来,腾出一只手,用指头肚爱抚着小肉脸蛋说:“好宝贝,真亲呀!”旁边那城里模样高挑女人也瞬间“哗啦啦”流了一脸泪水。

片刻后甜菜看到娘坐下把自己的大奶子推到这个孩子脸前说:“来,我的宝宝饿了吧,吃奶吧。”只见孩子满口含着奶头贪婪地大口吸食起来。过了一会儿怀里的孩子竟然安逸地睡熟了。

甜菜见那男人和爹说了些话,具体说是啥,甜菜一句也没听清,就看见那男人明显的大牙夸张地开合着,笑不笑都不老实地待在嘴外边。而那城里女人和娘都眼瞅着炕上安静的孩子,悄悄说着话并又不住地相互点着头。再后来这对陌生男女就到巷子里骑上电驴子,在人们的好奇目光中,带着“雪花膏”的淡淡香味一溜烟驶出村去了。

甜菜回到家,爹指着炕上的孩子对她说:“这是你的弟弟,叫杏核(胡hu),以后就在咱家里了,帮着你娘好好哄他啊。”甜菜凑上前看见这个熟睡的不速之客小人儿,穿得干净整洁,倒也颇招人待见。

这以后甜菜娘把思念小女儿的情感全部转移到对杏核的精心喂养上,这小子几乎把娘的母爱之心独自予以占有,甜菜感觉娘对她的感情都很淡薄了。

三个月过去时,甜菜看到杏核的大牙爸爸一个人骑个俩轱辘电驴子来看他儿子,见杏核健健康康的,就留下了点钱和小米又匆匆跑了。

杏核没来家前,甜菜和娘在一个被窝睡觉,即便小妹妹没死前,也是娘在中间,一边一个闺女一起睡。如今娘要搂着杏核睡,怕人家宝贝受风着凉,所谓“胖的挨娘,瘦的贴墙”,甜菜就得乖乖去和爹睡一个被窝,因为这个家就仅有两床破旧棉被子。这让甜菜很不适应,特别是经常一伸腿碰上爹的男人物件,甜菜就赶紧吓得缩回脚丫。而且爹的睡觉姿势也太夸张,经常因他把被子拉走,冷风吹到甜菜露出的光脊背,严重后果是天不亮即被自己咳嗽振醒。

在冬日里和娘睡着的杏核可舒服多了,娘满心爱绪对待杏胡,充足的奶水滋润得他小脸圆圆鼓鼓,体格也渐渐硬棒起来。

杏核的厉害使甜菜很无奈,刚会爬时甜菜就控制不住局面了。以致娘忙着做饭,杏核几次出现差一点掉到地下的危险。爹不得不学别人家的土方法,在窗户框上拴根绳子,做个长短适当的套子,忙得顾不过来时,娘先把淘气的杏核套住,再做家务,当然这时也要甜菜在跟前盯着。

转眼来年开春,杏核也七、八个月大了。这孩子要去外边哪儿看看,甜菜就必须服从,六、七岁的姐姐被背上几个月大的小弟调动的团团转,原因是这小子太蛮横,甜菜稍不如他意的后果必将是后脖颈被长了不多的几颗乳牙啃咬。

妈娘的奶子瘪的吸不出啥奶水时,杏核也两周岁了,这小家伙说话能力这时也利索起来。一天甜菜朦朦胧胧感觉爹半夜爬到娘的被窝里去了,自己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假睡。没想到不太激烈的运动声音,还是把杏核搁捣醒了。

“妈爹,你这是在干啥呀?”屋里暗淡的月光中,杏胡惊疑的大眼睛更显明亮。

娘赶紧伸出手有节奏地拍打杏核的肩背处,并悄声说:“宝宝,没事,你妈爹肚子疼了,妈娘是给他捂捂肚子,你好好睡吧。”

“不行,妈爹你快回你的被窝里去睡!”

“好,好。”甜菜眼缝里看到爹颇为扫兴地慢慢回来睡了。

这以后,杏核渐渐迷上了妈爹的“叨古”(讲一些古代的故事),每天晚上都要求妈爹给他讲一个故事才闭眼。妈爹提出的条件是,谁跟他睡在一个被窝里就给谁讲,当然甜菜明白,这一年多来爹也从没给她讲过啥。而杏核自从已经断了奶,当下妈娘的拍打远不如妈爹的故事更有吸引力,他就撩起被子搂抱住了妈爹的脖子。甜菜只好从这边的侧面换到另一边的侧面去跟娘睡觉。

有时甜菜和杏核为了听爹“叨古”,两小孩一边一个在被窝里把爹夹在中间睡。爹会讲的故事也就是七、八个来回唠叨,甜菜印象最深的是《唐僧出世》,记住的是,唐僧娘把小唐僧的脚上最小的脚趾头咬下来,用小指头上带着的血将身世写在布上,把唐僧放在箥萝里扔到河中,多年后又到庙里找没小脚趾头和尚儿子的情节。甜菜和杏核边听边用手指头作为假人,在爹不平坦的肩膀和脖颈上玩爬山过河游戏。玩着玩着就都睡着了。也有甜菜一早醒来,见爹和娘竟然睡在一起的时候。

冬天时家里生的是无烟煤炉火取暖做饭,火台里磨嵌进个水罐,水罐的水能保持温度,火台和炕洞相通,充分利用火的热能提高炕头温暖程度。最寒冷的日子里,杏核爱穿妈爹的“毡壳篓”鞋,这是一种用羊毛毡做的鞋,又大又烂,像两只小船载着杏核的一对小脚丫,走起路来只有脚掌使劲翘,比在泥泞里行走还要加倍费力才能挪动半步。杏核索性原地挨着热乎乎的暖灌站着不动,眼巴巴看着妈娘做活。也是该当出事,妈娘为了把火弄旺赶快做饭,捅火时间长久了些,以致匆忙放捅条时正好热捅条尖对着“毡壳篓”锥下,只听“呲”一声,一股烟冒出,热捅条穿过鞋面,直接烧到杏核的脚掌。疼的他“哇”的一声,瞬间爆发嚎啕大哭。这可把妈娘吓得不得了,赶快把一盆凉水浇向杏核的那只脚。甜菜在旁边也愣神住了,跑过去看到娘已经从因满是水更像只船的大鞋里捧出有烧焦味的小脚,显现出无能安抚般痛心地抽泣不已。甜菜看着娘满面伤心的样子,不觉在满屋子焦毛难闻的味道中,更体会到一种心里特别难受的滋味,于是也一起加入了“哇、哇”大哭的行列。

接下来的日子,娘让甜菜把与杏核一般大小的邻居家男孩二猴、小墩子找来,炒一碗黄豆给大家吃,为的是央求他们和不能出门的杏核一起尽情在炕上玩耍。后来烧伤好了以后,看着杏核脚面上留下的一小块指头肚大疤痕,甜菜娘苦笑着对杏核说:“这样也好,妈娘今后找你时也有明显记号了。”

腊月二十九上午,前一次曾光临小山村的锈迹斑斑绿挎斗电驴子又开到甜菜家街门口了。杏核的大牙爸爸和城里人模样的妈妈要来接杏核回千里之外省城过年,买的是下午的火车票。于是大家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所带的东西,甜菜娘把家中仅剩的5颗鸡蛋都煮了,让杏核带着路上吃。包的严严实实的杏核坐在车斗里时,眼里憋着的泪水瞬间淌了一脸,甜菜娘红着眼赶紧用手给他擦拭,杏核哽咽着说:“妈娘,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家里缺少爱闹的杏核,甜菜和爹娘过了个寂寞空落的春节。甜菜爹按事先说好的约定,正月初八早早赶着生产队借的小驴车到县城邮电局接回杏核。身着新衣新鞋的杏核,一下子给家里带来了莫大喜气。坐在妈娘腿上,杏核的小嘴巴拉巴拉说个不停,一会儿说爷爷奶奶家房子很大,下半年奶奶就能退休了;一会儿说妈妈有可能从原来工作的边远山区调回省城;一会儿又说火车很长很快、省城很远很大;听得甜菜十分新奇。杏核还打开带来的一铁盒饼干,大方地让妈娘、妈爹和姐姐吃,甜菜娘仅让甜菜吃了一小块,就像珍藏宝贝一样,放到躺柜里,只允许以后杏核独自拿着吃。甜菜娘把一直没舍得吃的豆角丝、干蒜苔等泡好,做出了好几个弥漫着香味的菜肴,小屋子里才算生发出过年的欢喜气氛。

自从杏核摘了奶以后,甜菜娘天天给杏核单独做一顿可口小灶,而甜菜也懂事地事事处处都敬让着这个宝贝弟弟。过早地像小大人一样地领着杏核玩耍哄他开心,甜菜不禁都对自己肃然起敬起来。

接下来的时光就像长了燕子轻盈翅膀似的,不觉间快乐地飞翔而过。到初冬时节,杏核的大牙爸爸给打来电话,让甜菜爹周末送杏核到县城,说杏核奶奶退休手续已经办完了,以后就将由省城的奶奶带他了。

这天,空中飘着很零散的雪花,风不是很大,片片绒白很随意地上下胡乱纷飞。甜菜爹向生产队借了一头毛驴回来,杏核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妈娘的屁股,小头贴在妈娘的肚子上好长好长时间不舍得松开。甜菜爹带着已经收拾好的衣物等东西,把杏核抱上驴背,在甜菜和甜菜娘的不舍目光中,牵着驴离开了村子。看着渐渐远去的人影,甜菜心里似乎堵了个硬块,使她逼得胀胀的难受,那时尚未因啥事伤过心的甜菜,彻底切切实实体会到“伤心”的味道了。而她娘已是呆呆地、茫然地,目光无神、面无血色了。

以后的日子,甜菜见已经怀孕的娘经常坐在街门口的大石头上像枯树根似得嵌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往来的一切统统与己无关,所有感官都进入麻木状态,脑际中唯有对杏核儿的无限思念。看到曾经跟杏核玩的二猴或小墩子,就直愣愣盯着目不斜视,好多次竟忘记了回家做饭。

过了几天,杏核的大牙爸爸让县城来村工作队的人,给捎来一张那天杏核和甜菜爹在县城摄的合影照片,甜菜娘双手颤抖着把这张相片镶放在相框的正中间,经常慢慢地不停擦拭。


结尾:十几年后,又是个雪花飘落的季节,尤若龙(乳名幸福,当年奶妈村人们按当地口音听成xing,hu并理解叫为“杏核”了)被推荐上了京城某大学,他趁报到之机绕道匆匆来到何家营村,凭记忆找到妈娘家。还是那一出水的两间打通的小西房;还是那骑梁炕,炕上还是那张破炕席;盖服垛还是那几件破被子、旧褥子、大长蓝布枕头组成;还是和脑海印记一样的几件旧家具。只是仅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陌生男孩在家。于是尤若龙冲着这男孩用磕巴巴的普通话问道:“娘、娘呢?啊爹、爹呢?啊姐姐呢?”

男孩费力地听完,不解地问:“你是谁?”

尤若龙手指着挂在墙上的旧相框里和妈爹的合影照片说:“我、我就是这个,啊小孩子。”

小男孩眼中露出诧异的光亮,似乎觉得这货跟想象中的哪个妈哥差得太远了。小男孩大胆地看着尤若龙说:“我娘四年前生病死了,我爹半年前当‘贫宣队’去别的公社驻村搞教育运动去了,我姐五年前出嫁到二十多里远的王家窑了。”

尤若龙爬上破木躺柜看着妈娘早年的发黄旧照片,愣神了好久好久……

谨以此文深切怀念离我而去多年的父母亲和姐姐!

责任编辑:李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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