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归去

别人只是从李贵的嘴里，确定他看见了什么——这个曾经时疯时癫的男人，有时候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对这些迷信的山民来说，并不奇怪。

彼岸花……彼岸花……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李贵此刻嘴里念叨的这个彼岸花，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是，怎么回事？

那朵花，那朵血色小花，在弥留之际的李贵眼里，颜色却开始淡去……淡去……

周围的一切，色彩，也开始淡去……淡去。

最后，淡成了黑白色——在他的眼里，世界，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全成了黑白色。

那朵血色花，同样淡成了白色，雪白雪白的颜色，比之原来的血色，更美了不知多少倍——

哦，这才是他的玉来，回归本真的玉来，素雅而致简。

也是，他的玉来，怎么可能是那么浓艳的美丽？

极致的美，一定是素与简——这种美，最持久，也最本真。

彼岸花……白色……天堂……

李贵眼里闪现出了少有的激动——

当年，一直纠结那个奇怪的梦而不得解，少年翻遍了他所能翻遍的所有书藉，也没有弄清那个梦的来由，却是知道了一个有关宗教的传说——血色彼岸花，开在地狱的路上；白色彼岸花，开在天堂的路上。

这是他的玉来，引领他去天堂么？

李贵看向准备给他喂药的张氏，微弱地说：“扶我起来。”

“可是，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动，肚子上流血太多了，而且现在还没止住出血呢。”

“扶我起来。”虽然微弱却是很固执的声音。

张氏只好用力把男人半扶起来。

那李贵起了半身，却又顺势爬了下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开始向玉来爬去。

炕上，他爬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溜浓重的血渍。

“他爹，不要动了……不要动了啊……”张氏泣不成声，这样的流血，你会死的。

李贵不为所动，他就是赴死的。

此刻，他和玉来的距离，不过是炕的这一边，到炕的那一边。

然而，就是这咫尺之间的距离，李贵却爬了很长时间。

似乎是爬行了一个世纪的那样漫长。

每挪动一寸，都要付出几乎毕生的力量——血，已经快要流干了。

一边爬着，脑海一边闪现着他们的过往。

似乎是爬过了海枯石烂，爬过了地老天荒，李贵，感觉爬行了不知有多长时间。

这一路爬来，好难好难……

终于来到了玉来的身边。

然后，李贵的右手，拥住了玉来的头部，嘴里念叨着：“来，我们走……”

李贵的左手，伸向玉来的胸部上方，虚空一握，像是握住了件什么东西，随后，手，无力地搭在了玉来的身上。

人们，忽然想起了刚才李贵所说，他只带走玉来的魂魄——难道，他是握住了玉来的魂魄了么？

人，真的有魂魄么？

屋里的人，全都诡异地打了个寒战。

只是，此刻的李贵，全然没有胆怯，没有恐惧，他的脸上只有笑意，一种满足的笑意，一种幸福的笑意，嘴却在一张一合：

……彼岸花……天堂……

那声音，却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没有人知道，李贵到死，嘴里叨咕不停的——那几个音节——彼岸花……天堂，究竟是什么意思。

也没有人知道，人，究竟有没有魂魄；

玉来的魂魄，是不是真的，被李贵带走了。

直到，很长时间后，李贵和玉来的女儿——那个已经去往大西北的秋月，辗转听到了噩耗，回来祭奠她的父母时，才告诉人们，彼岸花，是佛经里记载的一种花，世间没有，此花只开在地狱和天堂——血色花，开在地狱的路上；白色花，开在天堂的路上。

这个女孩子，是读了很多很多书的读书人，她告诉人们，这只是一个宗教的传说，世上是没有的。

父亲之所以，临走之前念叨这几个字，可能曾经也接触过这类的知识，生命最后时刻，出现了幻觉。

没有人知道，李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一切，都是猜测。

但是，人们还是更愿意相信，那个疯癫了好多年的男人，那个曾经给过他们很多好处的东家掌柜，是在一个叫什么彼岸花的引领下，带着他的女人，去往天堂了。

不过，还有一句话，别人听到没听到不知道，张氏却是听到了。

她问秋月，说你爹死前还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懂。

秋月问什么话。

张氏说是什么金什么玉什么路的，记不太清，感觉是在说你娘什么话，当初你爹都成那样了，我也不好问。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秋月想了想，问是不是这句。

张氏说，对，就是这句，不懂。

哦，这是宋人秦观秦少游鹊桥仙中的一句话。

秦观秦少游是谁？鹊桥仙又是哪里？

哦哦，秦少游是苏轼的妹夫，苏小妹的丈夫。

鹊桥仙不是哪个地方，是个词曲名，是秦少游作的一首词。

哦，这就是了，我一个乡下女人，识不得几个字，这些生僻的东西，自然不知。

只是，都已经是将死的人了，竟然还有兴致叨念一句古诗词？

张氏不明白，但似乎突然又明白了，这辈子她和丈夫，为什么一直都是相伴而不相知。

因为，她，只是走到了他的身边，而没有，走进他的心里——他的心里，住着另一个人，那地方很小，她进不去。

唉唉，这世间，又有多少夫妻，不是这样？相伴而不相知。

但是秋月，这个坚强的女孩子，当知道父亲临终之前还吟诵这句话时，眼泪彻底就失控了个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