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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的纪念章
作者:真心汉子

      清明节这一天,上坟后回到家,哥哥拿出六枚纪念章和一张发黄、发脆的纸张,这都是爷爷留下的。纪念章锈迹斑斑,有两枚实在看不出是什么字迹。那一张纸十六开大小,是爷爷的《回乡转业建设军人登记表》,横折处破损,有两个长约五厘米、宽不到一厘米的洞,如心电图一样豁豁牙牙的。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一下子激活了叔叔、姑姑、哥哥、姐姐的回忆,七嘴八舌地说起爷爷的往事,笑声、叹息声伴着泪水弥散开来。

细端详、审视、研究着纪念章和那一张纸,爷爷在我脑海中活生生站了起来,我仿佛穿越几十年的时空与爷爷一次又一次对话。

1950年12月,重庆永川警卫营驻地,破旧的房屋里,一灯如豆,爷爷举起右手,庄严地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纲党章,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随时准备牺牲个人一切,为全人类彻底解放奋斗终身。”这是我看到爷爷《回乡转业建设军人登记表》时联想到的情景。

“在举起右手庄严宣誓的那一刻,爷爷一定很激动,一定会想到千里之外的家乡,想起自己以前的种种。”我想。

爷爷姓贾名讳成修,于1914530日生于邯郸县(现复兴区)贾沟村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贾沟村属丘陵地带,旱地为主,水浇地极少,主要种植小麦、玉米、高粱、红薯等,收成都很低。爷爷八岁入学念书,十三岁回家,跟在大人屁股后边学种地,平时喜爱听长辈们讲《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后来攒钱买回这些书来细读。他希望自己也做一个侠肝义胆、杀富济贫的英雄好汉,无奈天不遂人愿,天天在家修理地球,遇天旱或者青黄不接时,还要出村打短工、做长工。

“你爷爷人高马大,干活不惜力,也不会偷懒,别人都愿意用他。”奶奶给我讲。

爷爷曾经在北李庄一户做药材生意的李姓人家住长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我嫁入这个李姓大家庭。历史往往在不经意间给你开个小小的玩笑。不过,爷爷不会看到,我出嫁时,爷爷已经入土为安十年多了。

1939年,爷爷和其他壮劳力一样,被抓去北京门头沟给日本人修铁路,吃不饱睡不好,挨打受气,受尽非人的折磨。

“一个屋里住着三十人,二十八个人先后病死了,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工友。给日本人看门的是高河的一个老乡,三更半夜偷偷打开门锁,放跑了我俩。我走时把行李都给了那个老乡,报答他的恩情。一路躲躲闪闪、跟‘要饭吃’一样跑回家。”爷爷亲口给我讲。

“你爷爷从门头沟偷跑回来,得了痨病。家里那一年种了不少棉花,收成还不赖,卖棉花的钱都给你爷爷瞧了病。”奶奶唉声叹气。

贾沟村主要有贾、王、陈三姓,分八个大家族。我家因为人口最多、壮劳力也多,爷爷的父亲即我的老爷爷被逼无奈担任了伪保长。大约在1944年底、1945年初,爷爷接替老爷爷也当了伪保长,爷爷本不想干,但是老爷爷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儿让他做出了选择。选择的是对还是错,爷爷自己也不知道。历史不容回头,选择了就得硬着头皮往前走。老爷爷说“这个操他奶奶的活总得有人干!咱自己干,能让咱家少吃点亏。常言说‘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你不是总向往水泊梁山的那些英雄好汉吗!你当了,就可以庇护咱村的乡亲们,让他们少受点罪。”

谁知爷爷的这一选择竟成了他一生的污点,再也洗不清、洗不掉,以后三番五次为此挨整、受批、被撤职。

在当伪保长的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爷爷也被刺刀逼着干了些收粮派款抓夫的事,但是,如同老母鸡护小鸡一样,爷爷把乡亲们保护在自己并不坚硬的翅膀之下,有时不得不伤及几根羽毛。爷爷看着村东高高矗立的炮楼就恨得牙痒痒的,也看透了“黑狗子”们的腐败无能,同时,他暗暗接触了几个共产党的干部和小部队,认为他们都是梁山好汉似的英雄。

1945年,家乡解放了。土改运动中,家里分得了十亩半土地,爷爷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这下可有地种了。随即参加了村里的民兵组织,接受了最基础的军事知识和诸如稍息、立正、向右看齐等简单的军事训练。

1947年初,刘邓大军扩编要千里挺进大别山。

“这个时候去当兵,那不是找死嘞吗?娘啊,谁敢去呀!”村里的乡亲们传过来传过去。政府把适龄青年集中起来讲道理,收效甚微,后来工作人员挨个进门做工作。

爷爷没等工作人员上门,主动报了名。

在苏曹村接受了一个多月的集训,爷爷就要上战场了。和他一同参军的还有他的一个叔伯弟弟贾成立,我叫他“锁爷”。 队伍开拔前,俩奶奶颠着小脚步行三十多里去送别。俩爷爷做了最坏的打算,把家事做了最彻底的安排,俩奶奶哭得提不上气来。

看着锈迹斑斑的纪念章,我仿佛触摸到爷爷走过的脚印:华北解放纪念、渡江胜利纪念、淮海战役胜利纪念、永川警卫营八一运动会纪念……盯着《回乡转业建设军人登记表》上的字迹,爷爷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奋勇杀敌、努力工作的情景呈现在我的眼前:十七旅山炮连 战士;(破损,看不到)副班长;同上 班长;三十五师供给处征粮队 队长;三十五师一零三团征粮队 事务长 ;永川警卫营六分队 事务长。

我依然还记得爷爷打仗的几个细节,这都是儿时的我坐在爷爷的腿上听他讲的。有一段儿时间,身为事务长的爷爷得了夜盲症,夜晚行军看不着路,只好拽着马尾巴在后边跑。有一晚,一下子摔下了山崖,多亏被几棵大树拦住了,捡回一条命。1948年,在湖北襄阳的一次战斗中,国民党的飞机在低空盘旋,寻找着轰炸的目标。爷爷和锁爷找到一个低矮的破房子躲避,突然看到驮山炮的白马疯跑过来,锁爷先爷爷一步跑出去牵马,被呼啸而至的炸弹炸得粉碎。爷爷把碎肉、碎骨头收敛起来,拿一个大石头当头颅,在一个炸弹坑里把锁爷掩埋,并在旁边做了记号。

“你不害怕吗?”儿时的我曾经天真地问过爷爷。

“战场上那还顾得上害怕,到处都是死人。被尸体绊倒了,爬起来,继续打!”爷爷的话斩钉截铁。

《回乡转业建设军人登记表》上写的清清楚楚,爷爷作战次数:八次。

我查找了有关资料,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有十二万人马,最后只剩下五六万。爷爷能活着,并且没有负伤,只能用“奇迹”来解释了。

爷爷的职务一步步晋升,思想也在逐步改造、进步,爷爷成了中国共产党组织里的一员。

“那一刻,爷爷的心里一定很温暖,也很亮。”

1952年4月,因为在“三反”运动中,没有老实坦白自己当过伪保长的经历,爷爷的级别由事务长(副连或正排)降为班级,但还是干事务长的工作。至于为什么爷爷没有老实坦白,原因已无从查考,但是,我觉得爷爷绝不是刻意地去隐瞒。

当年,爷爷转业回乡了,本来可以安置到重庆市公安系统工作。爷爷的电报拍回家,奶奶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犯了愁,那时我爹十二岁,姑姑六岁,两千多里的路程,盘缠钱也不够。奶奶打定主意,把姑姑寄养在东店子我老姑家,奶奶带着我爹先去,等安顿好了再回来接姑姑。但是,从我老姑家出门时,姑姑的哭声让奶奶心软了、乱了。在我爹和姑姑之前,奶奶还生过一个女儿,长到四岁,一场痢疾就夺去了她的生命。

奶奶的电报拍回去,爷爷回来了。爷爷没有像有的部队干部一样,离掉老家糟糠妻,取回当地新嫁娘。

看到爷爷,锁奶奶问:“哥,你回来了,你兄弟嘞?”爷爷一下子像一团烂泥瘫在地上,提拿不起来。锁奶奶神经了,后来彻底疯了。那时,锁爷的儿女一个十岁,一个五岁。从此以后,锁奶奶家的重活儿、苦活儿都让爷爷承包了,伯侄二人情同父子。

锁爷的儿子成家立业后,爷爷和他商议几次,想把锁爷的尸骨起回来,由于日子过得实在恓惶没有成行。锁奶奶死后,家人们捏了一个面人充当锁爷,和锁奶奶一块儿下葬。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邯郸县志》记载:贾成立,男,1921年生,19476月参加革命,中共党员,1948年为西南军区第二军区野战军战士,同年7月在湖北襄阳壮烈牺牲,安葬在襄阳。烈士不朽,英名长存。

回乡后的爷爷,在当时的邯郸县第三区霍北乡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回村担任支部书记。爷爷还是部队时的作风,办事认真,讲究雷厉风行,眼睛里不揉沙子,对看不顺眼的人或事就吵、就讲,嗓门还很大,为此得罪了村里一些人,个别人就想偷偷地“做他的活儿”。 有一年麦收期间,对爷爷有怨气的人乘爷爷不在村时散布谣言,村民们由“拾麦”变成了“抢麦”,派出所的公安人员挨家挨户检查“抢麦”情况。奶奶也去了地里拾麦,不过没有参与抢麦,但是,在这个骨节眼上,即使你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了。乡里撤了爷爷的职,报请县里还欲开除爷爷的党籍。县里派工作组调查清楚后,恢复了爷爷的职务。

1960年前后,灾害严重,家家无粮户户断炊,麦麸、米糠吃完了,花柴壳儿、树叶、树皮也吃尽了,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吃观音土,不消化又拉不出来,出现了死人的事。冬天,看着地里的小菜(油菜)根,爷爷当家儿,把小菜根剜出来分给村民。公社知道后,又一次撤了爷爷的职。政府后来发了救济粮,乡亲们才活了下来。不过,上级并没有恢复爷爷的职务。新任支书迫于乡亲们的呼声,让爷爷当了大队保管员。在紧接而来的“四清”运动中,爷爷当过伪保长的经历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抖了出来,这次,爷爷连大队保管员也干不成了。

爷爷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感到一身轻松,如同地里的棒棒牛(蜗牛)脱去沉重的壳儿。“相比战场上那些牺牲的战友,我还有条命留着就够了,书记也好,保管员也好,这些都不算什么。”这是爷爷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由于爷爷的一身正气,村里看西瓜、看红薯、看萝卜的活,大队支书每年都派他来干。这是一桩俏活,不出力又干净,还不受风吹日晒,村里谁也想干但是谁也争不过他,爷爷也从来没有争过。“他上过战场,见过的死人一片一片的,你有那个胆量不?”支书一句话就把别人怼了回去。

“你爷爷看瓜时还打死过一条狼呢。”村里的老年人至今还有人提及。

1966年,爷爷的伪保长经历再一次被翻出来,造反派发动群众揭发爷爷,傻子(人并不傻,为了好成活,起名叫傻子)大爷上台讲到:“活儿(爷爷的小名)叔叔被三、四个持枪的小日本押着来我家抢粮,什么也没找到。狗操的小日本拉开枪栓想崩了我,活儿叔叔陪着笑脸装孙子,给小日本解释我从小没爹没娘,如何可怜,家里实在没有粮食。一边说一边用手压下枪管儿,是活叔叔救了我一条命呀!”台下的村民纷纷说爷爷的好话,这才没有被扣上“四类分子”的帽子,不过,爷爷因参军该有的那一点补贴却不给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农,但是,从爷爷的步伐、眼神、说话、做事上仍然可以体会到浓浓的军人本色。

1980年前后,组织上给了爷爷公正的评价,并按月发放五块钱补贴,钱虽然很少,但爷爷仿佛找回了做人的尊严,每天乐呵呵的,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很多。

不论当干部还是平头百姓,只要村里有人入伍,爷爷知道后都要上门送别,说起部队,爷爷就眉毛飞起、手脚舞动,和新战士们话多的拉扯不完,个别的就结下了忘年交。本家的记叔叔到部队后,只要往家里写信,都写给爷爷,对自己父母的问候反而托爷爷代转。远门的亭叔叔,从部队复员回来时,专门送给爷爷一条羊皮褥子,他的父亲见了爷爷就玩笑“我也没有铺过俺儿的羊皮褥子,你倒铺上了,你比他亲爹还亲。”

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有一次,姑姑去给爷爷送早饭。因急着去上学,姑姑把罐子放到地头就往回跑。爷爷在远远的地垄那头,高声把姑姑叫到跟前,大声训斥“没有一点儿规矩律行。你给谁送饭来了,吭也不吭,叫也不叫,没长着嘴?”直到姑姑大声喊“报告,我给你送饭来了,你吃饭吧!”爷爷才勉强把姑姑放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分包到户。爷爷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有了用武之地,种地的兴头高涨。不论春庄稼还是秋庄稼,地里不能有杂草,连堰边有也不行,小草们一露头,就被爷爷用锄头“枪毙”。栽红薯、点玉米,爷爷讲究横看、竖看一道线,斜着看也必须一道线。爷爷看着整齐的禾苗,就如同一个将军检阅着自己的部队一样,双眼眯缝儿,不断颔首,嘴里“好、好”。有两次,爷爷和娘去耩谷子。娘在前边拉耧,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扭头一看,爷爷大睁着双眼正瞪着她。娘回头看看,原来是自己走歪了。从此,娘只要和爷爷一块儿下地干活,就得倍加小心。

经过几年的积累,家里要盖新房子。垒地基要用石头,爷爷每天带上工具去“熬石窝儿”,先用铁杠子起出大个石头,再用铁锤、錾子凿成或长方或四方的石块儿,不能咧嘴豁牙地不规整,爷爷还讲究石块儿必须两面有光。正房五间、东西屋各两间,房地基有一人多高,要用到几千块儿石头,都是爷爷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寒冬腊月,爷爷双手的裂口像小孩子的嘴,我看也不敢看,爷爷自己用缝衣针一针一针地缝好,眼睛眨也不眨。地基垒好后,全村的人都伸大拇指,羡慕不已。

这样一个铁塔似的倔强老汉,对妻子、对儿孙却满腔柔情。爷爷从没有高声吵过、骂过奶奶,更没有捅过一下手指头。每天,天还未亮,爷爷就把一人高的缸里的挑满了水,大缸喝饱了水,光想吐出来。从地里回来,在大门口,爷爷解下腿上的绑带,褪下厚底袜子,把身上的衣服拍打干净,把鞋子里外清理干净,洗过手脸,端端正正坐在方桌前,奶奶恭恭敬敬地端上饭菜。爷爷一边吃一边和奶奶絮絮叨叨、说东话西。梧桐树上的两只鸟叽叽喳喳叫着。

兄妹三人里边数我最小,也最受爷爷的宠爱。只要有空,爷爷就让我坐在他的腿上,给我讲故事,问我“今天学的啥?”“有没有不会的题?”。有时,让我坐在他的脚上,一上一下打悠悠,我就咧着嘴笑。秋天从地里回来,爷爷的手里经常提着一串母蝈蝈或者螽斯,让我烧着吃,最不济也得砍两根甜隔档(玉米或高粱秆),让我甜甜嘴、解解馋。

姑姑的家在酒务楼,村里有麦收后姥姥姥爷给外甥送羊(新麦磨面蒸成羊的形状)的习俗,贾沟村却不时兴这风俗。爷爷说:“不管别人送不送,咱送!”每年夏天,表弟会准时收到我爷爷送给他的羊。有两次,羊蒸好了,天降大雨。爷爷每走两步,就要刮一下脚上的泥,硬是步行近二十里,中午前把面羊送到了表弟手里。

受家庭条件的影响,爷爷只上完小学就回家种地了,但是他十分热爱学习,也十分敬重有文化的人。在部队,他打仗、工作之余还不忘补习功课,转业时已经达到初中毕业水平。姑父大学毕业后在武安师范当老师,爱画画儿,毛笔字也写得好。爷爷把姑父送给他的中堂画儿高高挂起,一边欣赏一边点头,来人就谝。我读初中时,开始学英语,爷爷问我“凳子用英语怎么读?”“桌子用英语怎么念?”,嘴里还跟着我一起诵读。对村里的读书人和老师不论年龄热情相助、倾心相交。

新房还没盖好,爷爷得了食道癌。鉴于年龄偏大的原因,采取了保守治疗,硬撑了两年后,爷爷水米不进,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临终前,哥哥问爷爷:“爷,你想吃点啥?”停了一会儿,爷爷轻轻吐出两个字:“橘子。”哥哥疯了似的跑遍了邯郸市,只买到几个橙子。爷爷说“这不是。”细心的姑姑猜透了爷爷的心事,拿出那几枚纪念章,一个一个念给爷爷听,当念到“淮海战役纪念”时,爷爷微微点了点头,掉下两滴清泪,去了。那一天,是1983130日,冉冉升起的朝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纪念章照着农家小院,照着院里的亲人们,照着已经复苏、生机勃勃的大地。

爷爷以自己独特的经历、鲜明的个性、高贵的人品在亲人们心里刻下一枚纪念章。




2021、412

                                                                          此文已刊载于《渤海文学》《邯郸文学》(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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