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张氏最久远的一处祖茔在村东二里许。这片荒寂落寞的祖坟足有三四亩那么大,当代的张家人谁也不清楚在此长眠的是哪代哪辈的祖宗,也很少有人前往祭祀。这处祖坟在“文革”掀起的“平坟”运动中被夷为平地。现在,先人遗骨充溢出的有机磷和腐殖质滋养的正是张氏后人茂盛的庄稼。张氏距当代较近的祖茔在村西南一里许,此处茔地比村东那片略小,但凸起的坟头鳞次栉比,若长河浪波,前后相继,昭示着张氏家族曾经的人丁兴旺。在这处茔地的杂草丛中陈有祭奠先人用的青石供桌和拴马桩,大概还有几座挺立的石碑,是否还有风雨剥蚀的翁仲或石兽我已记不清了。这处茔地的长眠者虽然距我们这一代人时间上较近,但亦不知是自己的哪代哪祖,故而很少有人祭祀。在“文革”中的“平坟”运动中这块茔地也被夷为平地;虽然平坟为地,但由于此处距离村子太近容易遭畜类的糟害所以无人耕种;由于曾是坟地故无人在此建房。所以几十年过去了一直榛莽丛生,蔓草铺地,倒成了家畜们嬉戏的乐园。也许百年之后,人们忘却了这里曾经的累累白骨,在上面建起华丽的房子,坦然地在那里吃喝拉撒、娶妻生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自幼跟随长者祭祀先辈并未去过这两处祖茔。我们去的那块茔地是今人正在使用的坟地,地点在村西南那处祖茔的南侧。这里安葬的有今人熟知的祖辈或辈分较近的祖人,今人仙逝也要在此入土。这片坟地的坟堆呈宝塔状分布,塔尖是东南角的一座独坟,这大概就是我们某一代的始祖了。从这个坟头向北偏西方向依次铺开了一排排坟头。一排坟头里埋葬的是同一辈分的族人。一眼望去,可见一排比一排的坟头多,及至我的祖父祖母所在的最后一排,竟达到十几个。也就说,我们张氏的家族一代比一代人丁繁茂。按照祖辈的遗训,张氏先人入土,一律平卧大地,略微头朝东南,脚冲西北;黄土中的逝者头枕的是十里长岗,脚蹬的是槐河对岸的万花山壁。我很佩服这种颇具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虚幻的设想,它生动地把逝者融入了祖辈生息的山川大地。
本世纪前后,村庄建设高速发展,不光是我们村,还有邻村的房舍迫不及待地蚁拥到我们张氏茔地的周围。十来年的工夫,使我们本来远离村庄的茔地,变成了“村边茔”、“村中茔”。本应僻静安宁的茔地,由于农家新居的逼仄如今变得嘈杂扰攘了。
转移茔地的想法就这样被逼出来了。
2000年初,父亲病危时,我们一边为他准备棺木,一边考虑开辟新的茔地。按照祖辈留下来的习俗,不论是谁家的地块,只要本村乡亲提出做茔地应当义不容辞的答应人家。而茔地的占用者则采用互换土地等方式补偿对方。这一累世相传的通俗为我们选择茔地提供了很大的空间。不过,即使随便选我们选择的大致方位也只有两个,一个是村北的槐河冲积平原,一个是村南十里长岗的顶部。我们在十里长岗上选择了一处合适的位置。
父亲走了。父亲走时,飘起了漫天的大雪。天冷得出奇,连水缸里的水也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块。
父亲是第一个长眠在新茔地的族人。他的坟头也许会处在这片宝塔状茔地的塔尖。
在父亲的“七七”忌日,我们弟兄四个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父亲的坟前祭奠。突然,茔地里“噌”的一声腾空飞出一只什么鸟,那鸟起飞后越飞越高,直插云霄,最后消失在迷蒙的天际。四弟说:“吓我一跳,没注意这里竟藏着一只鸟。”三弟说:“好兆头啊!”我说:“这里远离村庄,空明阒静,我们将来可以在此永享安宁了。”大哥说:“都不一定。”果然,翌年,在茔地的东侧有人建起了一个很大的鸵鸟养殖场,鸟鸣声、鸟粪味时时袭向茔地。八年后的今天,茔地西侧的五马山工业区传来开工典礼的爆竹声,据说石家庄市里的几家大型企业要搬迁到这里来。
我们的茔地将来是否会被五马山工业区征用?是否需要搬迁?天知道。
2008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