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土地上凄凉的小黄花还在开放么
——关于《梦想家园》的闲话
(一)
那天晚上,再一次来到俏江南酒家柏林雅间,是应邀出席省城女作家程门立雪的新书出版酒会。我因为参加一个会议,来得稍晚些,进去一看,除了浑身暖融融的程女士,还有几位满脸学问的雅士,他们是:河北师大刘绍本教授、崔志远教授,石家庄学院范川凤女士,市文联名誉主席袁学骏先生。
程门立雪女士的苹果圆脸上,涟漪荡漾,明亮的眼睛里,雁影远逝,神情如孤山之秋草,语句如落花之流水。她说,谢谢诸位老师在百忙中光临指导,我的新书出版了,也有在座诸位的一份辛劳,感谢你们在我成长的道路上的提携与关照。
嗯,雪季里,似乎飘过了漫天馨素……
她的新著《梦想家园》就在眼前。这本书的副题是——“河北省新农村走笔”。浅黄色封面,素雅,洁净,静谧。我喜欢这个书名。农村,那一片广袤无垠的热土,我们梦想里的家园,目前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这是我们这些来自农村,夙有“移民情结”的人,常常满怀惆怅追问的话题。
我所谓的“移民情结”,是经常浮现在心里的一个大概念,主要是指像我这样的一些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然后又通过各种途径离开了农村,来到城市谋生与奋斗的一群“草民”。我们的灵魂之根,深深地扎在故乡的土地上,无论去到了天涯海角,那根家乡的红丝线,依然牵扯着你的灵魂,使你的心灵为之疼痛,为之怔忪不已。
些许年来,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总有一种孤独流浪之感,胸间总是浮漾着一种漂泊者的心绪。记得大学时代听罗大佑的《鹿港小镇》,“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没来由的热泪盈眶,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感叹说“我的家乡也没有霓虹灯”;记得刚到省城那个初夏,因为路灯问题与同事大吵一架。那时,家乡因为停电,不能给麦田浇水,而城里无论白天黑夜,路灯统统大亮,我为此颇为愤恨,骂道“妈的真是岂有此理!”同事瞪着眼说,城里没路灯,出了车祸怎么办?我说,车祸算个屁?——言语颇为粗鲁。因为,家乡,实在是一个不容别人碰撞的敏感话题。
那时候孤身入世海,眼前浊浪翻腾,耳旁唳风呼号,那份来自书本来自本真的单纯,似乎被万支利箭嗖嗖洞穿,弄得心底里稀里哗啦,不知人间还有真情还有真理在否?——夜晚走在大街上,看路灯如鬼眼之眨动,看人影如虎豹之出没,喔,吾辈的纯情之美真挚之美呀,就这样消融于俗世喧嚣里了!——哀哉!
此刻,翻阅着这部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梦想家园》,那些关于故乡的情绪,慢慢的在眼前飘荡起来。记得几年之前,一对作家夫妇,著名报告文学家陈桂棣、春桃,历尽艰难,做了大量调查研究,掌握了血淋淋的第一手材料,写出了一本悲天悯人的书,书名叫做《中国农民调查》,把中国农村的现状,一一呈现在读者眼前,包括农村贿选、基层干部滥用权力、以及农民上访所遭遇的悲惨待遇等,其悲凉,凄惨,丑陋,令人气绝。其实,这本冷峻凌厉的书,尤其真实,尤其动人心弦,作者大无畏的为民请命的血海情怀,值得吾辈叩首致敬!——然而,曾几何时,这本书消失了,无影无踪了。据说,是被禁了。
这使我想到,如何观察中国农村,如何观察中国农民,应该是一个举世瞩目的重大课题。中国的许多问题,从根本上说,是农村、农民的问题。农村稳则天下稳,农民安则天下安。——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如今是有些模糊了。当年,毛泽东就是从农村调查入手,解读中国国情的,读读他关于湖南农民运动的调查报告,他对湖南农村各个阶层的分析,堪称入木三分。唉,如今,我们实在是缺少这样客观深入的分析了。
即如《中国农民调查》一书,我对两位作者的胸襟与情怀,敬仰得五体投地,但对他们观察问题的视角,并不完全赞同。农村里的黑暗,基层干部的腐败,如狼似虎的凶狠,一些农民命运的苦难,悲惨,有目共睹,不必讳言。但是,基于义愤,过多地做道德意义上的谴责,把黑暗面无限地放大,从而会导致我们看问题的片面性,从而忽略农村的光亮,忽略农民命运的变迁,忽略改革开放之后,一部分农民是逐步地变得稍微富足了一些的……
概括地说,我不赞成把农村写成一团漆黑,一团糟糕,一团悲惨。这是领导不允许的,也不能算是实事求是的。还是做一些客观的分析,更好一些。
(二)
举座皆鸿儒,只有我一个白丁,仿佛把你一下子扔进了学问的深渊里,四周巨著林立,巨人如麻……
刘教授身板细弱如竹,似乎有几丝在风里摇曳的感觉,脸上既交织着学者之纹路,也沧桑着岁月之刻痕。他轻慢地开腔,声气里回荡着健康之堪虞。哦,话里话外,似乎不久前做过一次手术;崔教授脸色冷峻,目光如炬,似乎霍然穿透了五千年文明史,听闻了历史深渊的回响;范教授以文学批评家特有的挑剔眼光,审视着在座者,也审视着作者的大著;袁主席是民间文学之翘楚,尽管一脸清癯,依然禁不住的热情洋溢,他说,你这本书出来,在创作道路又登上一个新台阶啦!……
知识分子的脸色,总是弥漫着知识,弥漫着对某些神圣主义之自豪,弥漫着对某些世俗红尘之不屑。他们谈诗论文,谈古论今,谈你论我,一时间片羽如飞,鸿鹄高翔。——片羽飞呀飞,飞上九霄,探视屈原之灵魂安在否?鸿鹄高翔而下揽,像苏东坡先生的“拣尽寒枝不肯栖”一般,徘徊而彷徨……
可是,究竟哪里是他们灵魂停泊之港湾呢?——不知道。只是看到,片羽飞飞,在空中转了一个美丽的“圈”,然后义无反顾地,飞到了饭桌之前;鸿鹄高翔,在九霄长啸哗然,然后飘然而落,决然地落在了柴米油盐上。当年苏东坡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歌唱完了,也要饮酒食肉,不但娶妻生子,还有红粉佳人陪侍在侧;如今在一个金钱至上的时代里,满世界早就没有了知识分子一张安静的书桌,也没有了他们安放灵魂的世外桃源,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抑郁且蹉跎地迹归红尘了——一起喝酒!
(三)
我与程门立雪女士交往,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省城文学界与新闻界,“圈子”不大,大家偶尔见个面,都属正常。我与程门立雪的交往,就是如此开始的。到了2002年,我出版第一部文集《家园里的流浪》,她是策划兼美编。那是一本很幼稚的书,将散文、随笔、小说,融为一炉。散文曰“人淡如菊”,随笔曰“我思我歌”,小说曰“水东流”。应该说,那是幼稚的作品,也是清新真挚朴拙的作品。人,总是喜欢自己最初的东西。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程女士设计的封面。淡绿色的天,沉绿色的地,中间是在水一方,蒹葭苍苍,一只白鹤,逆风而飞……喔,这只白鹤,仿佛是我的灵魂之翔舞,孤独,寒凉,苍茫,而又生气勃勃!
我惊异于她如此地了解我!其实呢,我们素昧平生……
她的第一部散文集《立雪散文》同时出版,为之作序的就是刘绍本教授。题曰“写作如此绚丽”。这样的题目,艳而不俗,令人印象深刻。这不是一本小女子呢喃自语的书。她叹人生,读红楼,品书香,令我意外的,是她对司马光的历史巨著《资治通鉴》的赏读。那时,我对这部中国史学之“昆仑”,只是偶尔翻翻,尚无心得可言,她却读的如醉如痴。这让我对一介小女子,有些刮目相看了。
向来以为,呢喃自语,顾影自怜,长吁短叹,乃女子之天性。冰心女士乃文学界之泰斗,其《繁星》与《春水》,兀自的一副小女子之情态毕现也。始终不明白,如此之名冠宇宙的谢婉莹女士,怎么就没有一部堪称巨著的作品呢?
(四)
俏江南聚会之后,我专门打了一个电话给她,谈了我的感受。
我说,你一个人深入全省农村,作了详尽的调查了解,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写出了《梦想家园》,我一定要表达我的敬佩。现在,谁还肯下这样的苦功夫、硬功夫呢?——现在的文学界,流行的是恶搞,红男绿女,戏说胡说,要不就是团团伙伙,谁还肯为了广大的农民,去做如此深入的研究呢?谁还肯一个人跑到农村去,作关于中国农村未来发展方向的研讨呢?
因此,我一定要表达我的敬佩!
她似乎很受触动,沉默片刻,才说,谢谢你的鼓励。
面对触动了你的作品,面对别人的努力与成绩,面对别人的真诚与友谊,你何必吝啬你的鼓励与表扬呢?——也许,她在努力过程中,也经历了灵魂的挣扎,写作的挫折,默默无闻的苦恼,在这样的时刻,也许你的几句鼓励与表扬,会成为她继续前进的风帆呢!
因此,我不愿意以沉默表示我的清高与自傲。
当然,这本书也存在许多不足,譬如,官方色彩太浓,一些篇章流于材料组合,一些篇章分析的太过肤浅,一些篇章近于流水账;而对于农村中存在的那些深层次的矛盾与问题,对于那些阴暗的、邪恶的、悲惨的现状,则少有涉及。这些根本性的缺失,注定了这本书,不会成为振聋发聩的力作,也不会成为中国农村问题的教科书,更不会成为目前关于农村问题的“经典之作”。——喔,我的这个标准,也许是太高了?根本不是这样一本“主旋律作品”所能涵盖的?
(五)
然而,无论如何,程门立雪女士的那辆白色小汽车,不是整天的耀武扬威地奔赴酒宴,奔赴官衙,而是整天奔驰在河北广袤的农村山野之间,调查农村实际,讴歌新农村的屡屡曙光……
据说,她眼下正把目光投向了历史,投向了古中山国的断壁残垣。我有理由期待,那个藏在历史夹缝之间的中山古国,会在她的笔下,熠熠生辉!
(2008,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