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节,我梦见父母坟前的梨树吐出一簇簇洁白的花朵,散发出一缕缕淡淡的清香。这个清明,我本该回乡为父母扫墓凭吊,但因疫情管控不能成行,于是,写此短文,寄托哀思。
母亲1933年6月5日出生,2005年1月26日过世;父亲1938年1月18日出生,2014年10月28日过世。父母一生勤劳,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5个养育成人,到了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时候,却早早地离开人世,留给我们无尽的悲伤和思念。
母亲是贺家寨人,姊妹四个排行老大。姥爷和姥姥一个耕田种地、一个纺线织布,虽然十分辛苦,但日子过的殷实而又祥和。可恨的是,1942年,日本人长驱直入占领华北,疯狂地推行“东亚共荣圈”,逼迫姥爷给他们当保长,姥爷是一个有民族气节的人,誓死不当汉奸,为躲避小鬼子报复,便带着姥姥和我的舅、姨逃到东北,而把我的母亲托付给本族照看。童年时期的母亲寄人篱下,白天去地里干农活拾柴禾,晚上纺线织布做家务,担惊受怕地在家里盼着爹娘回来,直到日本鬼子投降,姥爷姥姥才拖儿带女地从东北回来。
父亲姊妹三个,排行老小,大伯因病致残,姑姑因病早逝。父亲四岁的时候,我的奶奶病故,家境更加困难,父亲的童年多了忧愁少了欢乐。祖父是抗战时期入党的老党员,祖父的二弟是为国捐躯的八路军战士,他们出生入死为革命做过很多贡献,土改后虽然分到了几亩薄田,但依然过着艰苦的贫农生活。父亲读完初中,就因贫困辍学了。为筹学费,父亲犁过地、锄过草、拾过粪、积过肥,几乎干遍了农村所有的苦活、累活、脏活。当时,父亲的一个姑父刚从部队回来,爷爷听说他手里有钱,就让父亲去借几块钱的学费,但是却遭到姑姑和姑父无情地拒绝,这事儿父亲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直到1956年与我母亲结婚,才重新燃起读书的梦想。母亲白天在农业合作社劳动,晚上熬夜纺线织布、缝衣服做鞋,卖了钱供父亲读了高中、上了大学,父亲1963年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成为一名公办教师。父亲在六十年代在灵寿、七十年代在束鹿工作,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平时很少回家,我的童年,对父亲的记忆有些模糊。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由于天灾人祸,家乡粮食严重短缺,很多人因为饥饿得了浮肿病,我的姥爷因为饥饿劳累得了重病,五十岁就过世了。姥爷病逝后,母亲的负担就更重了。母亲当时在合作社大食堂做饭,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从自己的定量中省出一口食物,步行七八里地赶到总十庄,给上初中的我的小姨送去,虽然母亲只比小姨年长9岁,但母亲对小姨象闺女一样亲。
1963年河北发大水,我们村都淹了,一些土坯房子泡在洪水里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大哥,就是房子倒塌了舍命也要保护孩子。母亲说,你大哥还没上小学就认识了不少字,生产队菜园分菜,他找到分给咱家的那一堆,先把没有写名字的抱回家,再去抱写了名字的,从来都不会拿错。
大约是我四、五岁的时候,母亲操持着盖三间土坯房,就一筐一筐地背,用独轮车一车一车地推,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把盖房的物料备齐。那时候,农村人盖房都是互相撺忙,父亲在外地工作,平时给别人撺忙少,到了自家盖房子的时候就缺少帮手,母亲就求娘家人过来帮忙把房子盖了起来,总算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那时候,条件好的农户盖四面裱砖的房子,我家的房子只有前面一面裱了青砖。土墙、土地、土房顶,就是一个土窝窝。蚂蚁在房顶上筑巢,一到下雨天,房顶就漏成了筛子,家里能盛水的盆盆罐罐都拿出来接水。等雨停了,四处找干燥的土坯坷垃,赶紧上房顶修补。很多人家都常年准备着两样家当,一个是砸土的棒槌,一个是压土的碌碡,此起彼伏的敲打声、吆喝声,几乎是那个年代村庄独特的交响曲。为了把房顶修得结实一点,母亲把烧火做饭的煤渣积攒起来,和上石灰浇筑一层房顶,确实比土房顶好了很多。我1981年考学出来参加工作,每次回家都要去看看这个老屋,站在低矮的土屋前,仿佛又看到母亲辛劳的身影,也会想起许多儿时辛酸与快乐的往事。
我家的房子不宽,院子不大,却有鸡窝、猪圈、柴草棚这些农户的所有营生。小时候,每天早晨听到公鸡打鸣,我赶紧起床吃饭背起书包去上学,放学回来就去鸡窝里捡鸡蛋,有时候鸡蛋还是热乎的,下蛋的母鸡就在一旁咯咯咯地叫,我赶紧找点吃食喂喂它,母鸡发出欢快的叫声。母亲喜欢养鸡,却从来不舍得吃鸡蛋,总是攒着拿到供销社换钱。只有家里来亲戚时,才舍得炒一盘鸡蛋,让我们兄弟跟着解解馋。在农村,家家户户养猪,卖生猪或杀猪卖肉是农户重要经济来源。六、七十年代,农业生产技术落后,粮食产量低,口粮都不够吃,哪有粮食喂猪。大多数农户都是用涮锅的泔水拌上干草面喂猪。夏秋两季,农田里长出很多野草。每天中午或下午,从学校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拿上镰刀、背上草筐、推上小车去地里割草。因为天天割草,爬遍了沟沟坎坎,那块地里草多草好,都记在心里,还怕自己慢了被别人割走。每次割草,都是大我两岁的大哥带头。先把割下来的草在垄沟里堆成小堆,等收工的时候,用草筐背到地头上,瓷瓷实实地装到小推车上,装不满小车不回家,常常装到一人多高,几乎看不到路,大哥在后边推,我和二哥在前面拉,到家赶紧把青草晾在院子里,遇到阴天下雨还要把铺散在院子里的草收起来用雨布盖好。等把这些活儿干完了,母亲也把饭做好了,吃完饭碗筷一放就跑着去上学。
到了冬天,地里没有草了,我们就去翻生产队耕过一遍的红薯地,像淘金一样翻找遗弃在地里的红薯,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捡一筐,红薯擦片晒干就成了猪饲料。
为了能多挣点钱交学费,母亲带着我们弟兄几个冬天里熬夜剥花柴皮。先把棉花柴浸泡在大水坑里,大约一周时间棉花柴的皮就泡软了,然后放在石头或者木墩上用棒槌敲打,再用手把柴皮剥离下来,一绺一绺地绑扎起来,用打绳机拧成一捆一捆的麻绳,晾干以后就可以卖钱了。每年冬天,母亲和我们的手上都会磨出很多血泡,母亲粗糙的双手布满冻裂的伤口,虽然疼痛难忍,可母亲还是那样不停歇地操劳忙碌。
我家的院子不大,却显得生机盎然。每年冬去春来,母亲都会在院子的一角挖个地窨子,把贮藏在地窖里的种薯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种上,用塑料布搭起暖棚,让红薯芽子慢慢生长。年景好的时候,能收获几千棵薯秧,卖上几十块钱。
老院子有一棵榆树、一棵槐树、还有一棵枣树。每年春天,高大的榆树挂满了串串榆钱,我用一根长长的竹竿绑上钩子把榆钱扒下来,母亲就给我们蒸榆钱饼子。国槐春天开花时,采下一些槐花,可以做土布的染料;夏天结的槐豆荚,还可以做成槐豆小菜。而我最喜爱枣树,因为它有朴实无华的品格。每年春天,柳绿花红群芳争艳的时候,枣树默默地蓄积能量,静静地孕育着花蕾,为结出甘甜的果实准备着。每年秋天红枣挂满枝头,放学归来伸手摘下一棵,咬在嘴里又甜又脆。枣树貌虽不扬、材堪大用的品质,不避贫腴、不畏霜雪的气节实在是令人钦佩。清代诗人刘彤专作《虚心枣》诗赞之:“谦为君子德,枣亦解虚心。”
我家老院子的墙根下,有一块白色方形的捶布石,这块看似普通的石头,铭记着母亲一辈子的勤劳。
母亲从11岁开始纺线织布,到71岁时因病卧床不起,她的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纺车和织布机。母亲用勤劳的双手纺了多少线、织了多少布,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用织布卖布的钱,不仅供养了父亲上高中读大学,也奉养了我的爷爷和大伯。爷爷在解放战争时支援前线腿部受伤,不能做重体力活儿。大伯年幼时因病无钱医治落下残疾,基本丧失劳动能力,他没有家室,需要我们赡养。为了挣工分分口粮,我和大哥、二哥在本村上小学期间,利用星期天和寒暑假到生产队劳动,有劳力的家庭不愿意小孩到队里干活,因此青壮年劳力一天计12分,小孩劳动一天只计两分,一年下来挣不了几个工分,每年分到的口粮都不够吃,母亲就把仅有的一点小麦拿出来换回高粱、玉米、红薯干等粗粮,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去亲戚家借粮,一年到头很少吃到白面,全家日子过的十分艰苦,“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成了我们的生活习惯。从我记事起,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晚上,忙完琐碎的家务,母亲就摇起纺车纺线、坐上织机织布,一直到深夜,我一觉醒来,还能看到母亲在油灯下忙碌的身影。我说:“娘,你还不睡啊!”娘说:“我还不困,纺完这点棉花再睡。”暖和的时候,母亲舍不得点灯,常在院子里月光下纺线。织布的时候,也是把油灯的火头调的很小,尽可能节省一点一滴宝贵的煤油。父母和我们姊妹五个一家七口,还有爷爷和大伯,全家9口人一年四季的穿戴铺盖,都是母亲这双手不知疲倦地做出来的。古人说:“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对此,我们兄妹都有极其深刻的感受,永远忘不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1978年和1979年,我和大哥、二哥相继考到了晋县一中读高中,父亲也调到县中教书,为了让我们在学校吃的饱一点、好一点,每到周末,母亲都会蒸一锅馒头,有时蒸一锅包子,让我们带回学校,父亲在宿舍的炉灶上热热给我们吃。而母亲带着在村里上小学的弟弟妹妹在家里天天吃粗粮。有乡亲看母亲实在太辛苦,就好心地劝说母亲:“别让你的几个大小子都出去上学,留下一个在家里干活吧。”母亲说:“俺小的时候闹鬼子,爹娘出去逃难,俺就没能上学识字,现在国家太平了,就得让孩子多读点书,多学点本事少受点苦。”在父母的支持下,我和大哥、二哥、弟弟相继考入大中专院校,实现了父母的心愿。
每年秋天,为准备过冬的柴禾,母亲都会带着我们刨玉米茬子、铞棉花秆子、搂枯树叶子。权势人家,都用生产队的牛车马车往回拉,我们平民百姓,只能用小推车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推。遇到大马车还得主动让路,看着人家甩着响鞭扬长而去,心里不是个滋味。也有好心人,看我们年龄小推车吃力,就主动伸出援手。有一年秋天,母亲和几位大嬷婶子在地里捡棉花,也就是生产队收过以后落在地里没有多大经济价值的棉花桃、棉花毛,突然被几个民兵拦住,不由分说就把她们的包袱抢走了。父亲的一位小学同学是公社的武装专干,听说以后,就让民兵把包袱还了回来。母亲说:“做人要有同情心,等你们长大了,要多帮人。”这些经历,让我懂得了与人为善的道理。
母亲是一个不识字没文化的农村劳动妇女,她看人看事儿的道理很简单,就是做人要讲良心,不能欺软怕硬、落井下石。很多年以前,一个乡亲被批斗,因为害怕被抄家,就把一个装满贵重物品的包裹托付给母亲保管,母亲没有推辞,冒险给她保管了好多年,直到这个乡亲摘帽平反,母亲立即完好无损地把包裹送回去。从母亲身上,我感受到一诺千金、诚实守信的分量。
文革过后,教育战线有一位受到政治迫害的老干部,找父亲写证明材料,父亲忠厚老实,刚开始并不敢表态。母亲对父亲说:“他背了十几年的黑锅,确实挺冤枉,你就照实写吧。”这位老干部恢复工作以后,曾经给父亲写信表示感谢。2004年夏天,我在老家休假,父亲回忆他在赵州中学上初中时曾得到过一位同学的帮助,临毕业时,那位同学曾送给父亲一条旧床单,父亲总是念念不忘。当时已经身患重病的母亲说,你爷俩去赵县看看人家吧。于是,我们买了礼物,租了一辆微型面包车,跑了30多公里来到父亲的老同学家里看望,父亲的这位老同学喜出望外,喃喃地说:“快五十年了,这点小事儿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啊!”父亲读大学时,有一位校医曾给父亲一些关照,后来由于工作调动失去联系,当父亲听说这位校医的住址,顾不得自己年老体弱,立即动身前去看望,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从父母身上,我懂得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对读书人有一种特别的喜爱。恢复高考以后,很多人星期天来到家里找父亲补习功课,母亲都会热情接待,收拾好桌椅,准备好茶水,再去地里干农活儿。那时候,农村教育资源匮乏,低年级学生经常要找高年级学生借读课本,母亲每一次都会让人高兴地把书拿走。多年来,母亲养成了一个习惯,父亲和我们子女带回家的每一本书、每一封信都妥善保管,哪怕是一个有字的纸条,她也舍不得扔掉,母亲说:“怕你们用的时候着急,我都留着呢!”四五十年过去了,在农村老家,我还能看见中小学时的课本和同学间的书信。
1982年,农村改革分田到户,农民有了经营土地的自主权。母亲一辈子喜欢棉花,除了种足了玉米、小麦等粮食作物,剩下的几亩地都种了棉花,母亲有空就往棉田跑,浇水施肥、掐尖去岔、捉虫打药,到了秋天棉花丰产丰收。母亲特别开心,纺了很多线、织了很多布,每个人都做了新衣裳、新被褥。经过几年辛勤劳作,家里不仅还清了外债,还有了一点积蓄,母亲就张罗着盖了几间新房,虽然还用土坯垒墙,但是四面外墙都是卧砖到顶,内墙也抹了白灰,房顶也用炉渣做了浇筑,门窗都按了玻璃,感觉宽敞明亮、今非昔比。我每次从外地回家,母亲都早早地把屋子打扫干净,在床上铺好干净被褥,天冷的时候生上火炉,天热的时候挂上蚊帐,这让我感到无比温馨。那时候,从老家到石家庄,每天只有一趟长途汽车,凌晨五点多就要到公路上等车,母亲常常是四点钟就起来给我们做饭,十分地辛苦。她几十年来吃过的苦、受过的气,她的坚韧,她的勤劳,她的宽容,她的善良,大概是少有人能比的。
农村人重情分、讲传承,祖祖辈辈生活在一方水土、一方天地,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这种情义代代相传,形成淳朴民风。多少年来,村中谁家老人过世,母亲会去撺忙缝孝衣;谁家娶媳妇,母亲会去撺忙做被子;谁家添了孩子,母亲会去看月子;谁家有了病人,母亲会送点心意。谁家孩子当了兵、考上了大学,母亲会请到家里吃顿饭,实心实意地表示祝贺。母亲常说:“给人恩惠,世代和顺。”多年以后,我书房的斋号就取名“惠和堂”,永远铭记母亲的善行和教诲。
父亲一辈子教书育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心存感恩、与人为善,像一颗蜡烛,心甘情愿地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在父亲的晚年,偶尔从报纸上、电视上看到自己教过的学生做出了成绩、有了进步,他都会由衷地高兴。他经常翻看班主任日记,常常念叨学生的名字,盼望学生们都能学有所成、建功立业。从父亲身上,我实实在在地感到,教师是人世间最神圣的职业,正如雨果所说:“花的事业是尊贵的,果实的事业是甜美的,让我们做叶的事业吧,因为叶的事业是平凡而谦逊的。”
父母年岁大了,想着给儿孙留点家业,就张罗着再盖房子。我家东边有一个村民多年起土挖出来的大壕坑,常年垃圾遍野,污水横流,臭气熏天。我工作以后,希望为父母改善一下居住环境,就给村里交了一些钱,购得一处宅基地。在大哥的辛勤操持下,买了几千方的荒土,填平了壕坑,夯实了地基,按照父母的心愿盖了几间砖瓦房,作为父母养老的住所,算为父母尽了一点孝心。等我退休了,我就在这方小院养几只鸡、种几畦菜,朝闻鸡鸣、夜听狗吠,享受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如今,我们兄妹五个,分别在北京、天津、石家庄安了家,我们的下一代也都受到良好的教育,有了安稳的工作,过上了小康生活。所有这一切,都饱含着父母的心血和期望,我们永远记在心里,传承勤劳俭朴、与人为善的良好家风,以世代和顺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