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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散记(上)
作者:闯海老佟

        早就想写写父母,却一拖再拖,拖了十多年没有动笔;为什么呢?原因主要有三个——

第一、没的写。

写文章,尤其是写人物,先要了解对方的生平履历,掌握大量的情节和细节;这些都是我缺乏的。

我父母生了七个子女,第五个夭折了;我大排行是老六,下面有个弟弟。俗话说:“娇头生,惯老生,当中间的打补丁儿。”从记事起,和父母的交流并不多。早些年,二老忙忙道道,很少和孩子闲聊;后来,病病歪歪,没心情“讲古”;再后来,我离开矿区,和父母聚少离多。

第二、太难写。

近些年,写父母的作品挺多;其父母要么是名人,经历极有传奇性;要么是重大事件的亲历者,可以以事带人。

我父母太普通了,甭说和名人相比,就是和同事、街坊相比,也算混得不咋地的。

第三、不敢写。

父母这辈子,苦置巴业,把六个子女拉扯大,其中还有一个盲儿,着实不容易。

然而可敬之人,也有“可怨”之处——

一是,没文化。

按理说,这怨不着父母。怹们这代人,大都是文盲、半文盲。问题是,自己没文化,却不重视文化;不鼓励、不督促子女学习。

我二姐学习好,想念高中。我爸不同意。我妈支持,并不是重视学习,而是我大姐去东北“支边”了,我妈让我二姐帮着干家务,带弟弟、妹妹。

我们家姐弟六人,只有二姐上过高中。读书少,文凭低,不仅影响心智结构;而且制约了职场的发展。

二是,脾气不好。

我父亲很“倔”,沉默寡言,却脾气爆躁,子女们稍有错误,轻则痛骂,重则禁食,再重就暴“捶”。

我母亲很“丧”,口头话是:“哎-,我这辈子,是人不如呀……”然后开始“卖惨”,初听时,颇为同情,听多了,就麻木了。

三是,缺少爱心。

二老的“原生”家庭,都是贫寒而残缺的。父亲儿时丧母,青年丧父,15岁闯荡社会。母亲更惨,8岁就被卖了三家,连父母是谁,以前都不知道。

早年的贫寒家境,后来的迭宕人生,对二老的性格和心态,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对子女,冷漠多于温馨,责难多于鼓励。对孙辈,几乎撒手不管。

传统习俗,父母帮着带孙辈;一来,隔辈亲,含怡弄孙,晚年乐事;二来,帮子女减轻一些压力。

我们姐弟六人,六个孙辈;父母没帮着带过一个。

按怹们的说法,是身体不行。要让我说,身体不好,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心态不好。

对父母的缺点,怎么写?为长者讳吧,有悖于自己的写作原则;照实写吧,有悖于“子不言父过”的传统。

为什么又要写?

怀旧之情。随着年龄增长,对父母的怀念,对往事的追忆,越来越强烈。

借鉴之意。让后辈了解一些家史,以前辈为鉴,珍惜当下;希望对读者朋友,起到一点借鉴作用。


一、苦寒身世

子承父业。按照传统习俗,讲述家史、家事,要先从父系开始……

先父,佟福财,生于1930年,属马;卒于199710月;原籍,北京大兴区,长期工作生活在房山区。

相貌普通,中等个,细溜眼,略微有点罗圈腿,右侧额角有一块浅紫色的“记”,皮肤较黑,外号“佟黑子”。

我们这一枝,属于寒门小户,没有“家谱”;家族的历史沿革,只靠口耳相传。

据父亲说,我们这支佟姓,是汉族人;明朝末年,从山西“大槐树”下,移居到北京大兴;最早落户在西白疃村(疃,字典念“团”;当地念“毯”),现在属于魏善庄镇;后来迁居到安定乡的前辛门房村。

至于迁村的年代和原因,父亲也说不清;不知道什么原因,前辛房这枝,“立祖”时没有祖爷爷、祖奶奶;祖坟里是两块砖。从坟地的排序推断,到我父亲这辈,大约经过十几辈人了。

前辛房的佟家,最早是兄弟二人,后来逐渐繁衍,形成两大支,彼此早就出“五服”了。

我父亲很少说起身世。我不知道爷爷的确切名字,大概叫佟永臣?据我妈说,我爷爷小个儿,黑老头,碎嘴唠叨,爱打人,时常跳起来,抽别人嘴巴。

我奶奶,姓啥叫啥、长啥模样,都不知道。

我家这门,人、财两不旺,在村里比较受气。

我们老家地处“浑河”(当地对永定河的俗称)边上,土质沙化贫瘠,粮食产量低,不是旱,就是涝,还时常闹蚂蚱。因此乡民们不光日子贫困;而且文化落后。直到五几年,整个村子几百口人,只有两个识字的,尊称“大先生”、“二先生”。村民们写东西,读家信,都得求这两位。

我们家更穷。为什么呢?

我奶奶有病。

打年轻就有“痨病”;隔三差五就得看病、抓药;身体不行,干不了重活;也没心情经营家计;一来二去,本来不多的土地,几乎卖光了。

我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当时我父亲十来岁。

从父亲记事起,家里的主要收入,是做小买卖;我爷爷炒花生、瓜子、做糖葫芦;批些“皇历”;爷俩步行到安定、黄村、青云店等处叫卖;最远时,走到永定门。从我们村到县城,50多里路;从黄村到永定门,40多里路。

我们家人丁不旺。

我爷爷奶奶头两三个孩子,都没有“立”住;据说,都是男孩儿,长到几岁,都有搬动土坯了,却得怪病,几天就“挂”了。

为了不“绝”户,花钱请算命先生;据说,我奶奶“命硬”,“坊”子女;破解的办法是,再有孩子,最好寄养在别人家,最次也要另找“奶源”,不能吃母奶。

后来有了我伯父(俗称大爷,也叫“大掌柜子”;次子,叫“二掌柜子”,依此类推。)我奶奶不敢喂了,又请不起奶妈,就给人家一些钱,每天给他喂一些奶。

我伯父是长子;比我父亲大八岁,大概生于1923年。不知道是先生的方法灵,还是机缘巧合。他不仅存活下来,而且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白白净净,就是没读过书,心眼比较憨直。

再后来,有了我姑姑、我父亲;这时家里更穷了;连奶水钱也拿不出来;只好继续吃母乳。幸运的事,后边的一男一女,都存活下来了。

我爷爷嗜酒好赌。

我父母,伯父、姑姑,都认为是老爷子不学好、不顾家。其实现在想想,既有主观原因,也是客观原因。

心理需要。我奶奶中年早逝,丢下三个孩子。我爷爷做小买卖,操心受累,收入很低,且不稳定;所以身心疲惫。怹不认字,乡下没啥文娱活动,只好借酒浇愁。

工作需要。我爷爷做小买卖,时常去县城、进京城;在农村算是见过点世面;因此当过几年“地方”。(类似村委会的成员。)时常帮着收钱收物、派夫派差、调解家务,难免应酬,吃吃喝喝,玩几把麻将、牌九。

据说,我爷爷整天喝得两眼通红;回家就摔摔打打。我伯父和我老爸,都是十五岁那年,被轰出家门,自己找饭辙去了。

我爷爷脾气不好,对两个儿子时常责骂。据说,他和我伯父情同水火,爷俩专门写过文书:“断绝父子关系。生不养,死不葬。”

说嘴打嘴。我爷爷临终时,我父亲在鸭绿江对岸;是我伯父操持的后事;买不起棺材,用我伯母陪嫁的一对箱子,改成的盒子,草草装殓。

二、误入煤矿

我老爸的职场生涯,将近40年。种过地、当过兵、进过机关、当过建筑工人、最后稀里糊涂,钻进山沟,挖了25年的煤炭,落下“二期矽肺”的职业病。

1945年,我老爸15岁,被我爷爷轰出家门。当时老家以农业为主;怹能想到的出路,就是种地,给耕地多的人家打工。

据我父亲说,当时打工并不容易;一来,土地少,产量低,舍得雇长工的人家很少;二来,治安状况不好,不知根知底,不敢往家里招。

据说早些年,“浑河”两侧,主要指大兴县、固安县;民风彪悍,有些人时常抢夺、绑票,明农暗匪,忙农闲匪;还时常把“肉票”扔进“浑河”,或者埋在沙土里。

要想打工种地,先要有中间人介绍;然后让东家“面视”,检测身体状况,询问以前耕种的经验;“面视”通过,三方协商报酬,通常是麦子、玉米、谷子等实物,并且不是一次兑现;分夏收、秋收、年底几次支付;写下文书,三方签字;最后,还要试用一段,没问题才能留下。

怹打工的那家,东家还算厚道,平时也下地干活。一日三餐,早晚吃粗粮,中午吃细粮;农活重的时候,吃两顿细粮;过年过节,有酒有肉,而且管够。据说,某年中秋节,我父亲吃了四五斤肉;吃得东家直心痛,四处嚷嚷。

当兵,是父亲一生的转折点。

怹去当兵,一半自愿,一半无奈;并不像影视里演的,和我辈想像的,上面一动员,好多人就争着报名。实际上,各村有名额;通常是连哄带吓。

一半自愿。一来知恩图报:解放以后,我家分了地,分了房子;日子过得好多了,心态也安稳了,对新中国充满感激:二来仇洋传统,我们村离“京沪”铁路比较近,安定站、黄土坡站、魏善庄镇、青云店镇等处,解放以前时常有洋兵光顾,要粮要夫,欺男霸女。我爷爷曾被日军抓进据点,不仅连打带骂,而且灌了辣椒水。

一半无奈。故土难离,二十多岁了,没出过远门,要跨过鸭绿江,心里发憷;害怕打仗,虽然仇洋,可骨子里是老实人,没跟别人打过架,要跟老美直接过手,不害怕是假的;妻儿难舍,新婚不久,刚有了女儿,一去三四年,万一受伤甚至“光荣”了……

因此乡里动员,村里忽悠,我父亲不抻茬儿:可是人家盯上怹了,天天来家白话,软磨硬泡。父亲拙嘴笨腮,又爱面子,最后半推半就,穿上了“二尺半”。

这次运气不错。一是,军种好,炊事兵,不用直接作战,只是负责三四十人的伙食,埋锅做饭,运送粮食,整天忙忙道道;二是,形势好,中期入朝,大仗、硬仗已经少了;后勤供应也改善了;后来,我父亲偶尔炫耀当年吃过见过的美味,让同事、邻居啧啧称奇。

我父亲服役时,入朝官兵分批回国休养,家属可以来部队探亲。我母亲、我姑姑,抱着我大姐,到过辽宁安东。

当兵三四年,是我父亲一生的“高光桥段”;去辽宁安东,是我母亲一生中,第一次,唯一的一次出远门。

……

实话实讲,国家对我父亲挺够意思。

服役期满,分配工作。

领导询问:“你想去哪儿?”

我父亲懵懵懂懂:“不知道。”

领导启发:“你在城镇有亲戚吗?想投奔谁?”

我父亲摇头:“外边没有亲戚。”

领导询问:“你想干吗,从事哪种职业?”

我父亲傻呼呼:“回老家种地吧。”

领导提醒:“种地可辛苦。”

我父亲:“总比打仗安稳吧。”

领导觉得怹很朴实,笑笑说:“那好吧,你先回村种地吧。以后有困难,再找组织。”

……离家几年,父亲重新回村,接着“修地球”。这时候,我爷爷已经去世;我伯父分家单过了;土改分的几亩沙土地,主要靠怹一人耕种。吃苦受累还好说,偏赶上年景不济,头年涝,次年旱,忙活两年,饱饭都没吃上几顿。

这之后,开始办“社”,地又往回收;村民不光要种地,还要“出公差”,修渠、挖河、烧砖、盖房等。

某一年,临过春节,我妈买了点肉,我父亲在窑地上干活;准备怹回来,吃点饺子,打打牙祭。当时有了我大姐、二姐,全家四口人。

这条肉用小绳拴着,挂在窗户上。窗户分上下两节,上节有花格、糊纸,能往上翻;下节镶玻璃,固定不动。

我们老家烧土坑,做饭、取暖,用秫秸、玉米芯。炕上暖,窗前寒,所以把肉吊在窗棱上。

以为万无一失,肉却不翼而飞。当时家里穷,没啥值钱的东西,出去办事,通常不锁门,只是把房门、院门随手带上。不承想,唯一的一点肉丢了;当时没发现。

等我老爸回来,想包饺子,一找肉,早没了。老爸老妈,当时还不老,既心痛,又憋气,不由得连喊带骂,招来一些邻居。据分析,估计是野猫溜进房间,把绳子咬断,把肉叼跑了。

事后多年,父母常提起此事,仍然忿忿,哭笑不得。

种地,受累挨饿,父亲扛不住了,走到黄村镇,找到县“兵役局”(武装部19541958年的名称)。当时主管“复退”工作的,是一位姓绳的股长。

怹是我父亲一生中少有的“贵人”,好像是天津蓟县人,后来转业回了天津。此后几十年,我父亲常提起绳股长,说怹既是好领导,又是大孝子——

我父亲:“我不种地了。太累,还吃不饱。”

绳股长:“你想干啥?”

我父亲:“干啥都行;能吃饱饭就行。”

绳股长:“接着做饭,好不好?”

我父亲:“给谁做饭?”

绳股长:“给局里做饭,按月开工资。局里人不多,有些领导带家属,自己开伙。你就给单身汉做饭,饭菜也简单。你就吃住在这,节假日回家,家人朋友可以来看你,可以吃客饭……

我父亲寻思,这差事不错。局里人不多,一日三餐,定时定点,总比种地轻松。俗话说:“挣钱不挣钱,先落肚子圆”,于是就答应了。

……干了不久,父亲找到绳股长,要求调换工作。原来,怹不光是炊事员,还兼着采购员、勤务员等,说白了,就是一个打杂的。

“兵役局”主管全县的征兵、民兵、复转军人安置等工作,以现役军人为主;官多兵少,局长、科长、股长二三十个,“大头兵”没几个。一些军官带着家属,有的住在局里,有的在附近租房,自家生火做饭。

生火做饭,离不开柴米油盐。军官和太太比较年轻,孩子多,岁数小,背米扛面,打柴推煤,比较困难。这些杂七马八的琐事,时常落在我老爸身上。

多年以后,父亲抱怨说:“头头脑脑支使我,也就算了;连小破孩儿也支使我。这个说,我家没米了,你给买点送来。我就得去集上,背二三十斤米,送他们家去。那个说,没煤了,去买一车来。我就得推着小车,去集上买煤,送到家,再安排妥当。弄得灰头土脸。”

当时我父亲二十出头,脾气急,脸皮薄,不愿意低眉顺脸伺候人;又找绳股长,要求调换工作。

绳股长:“做饭多好呀,活不多,还能撒开了吃。”

我父亲:“做饭还成,就是杂事太多。”

绳股长:“就餐的人少,你光做饭不行。”

我父亲:“我就想光做饭,不想跑跑颠颠。”

绳股长:“你先将就着。以后有专门做饭的差事,我先安排你去。”

我父亲:“好吧。你尽快安排。”

过了几个月,绳股长真给联系了新单位:清华大学,专职做饭。我父亲愿意去,不巧通知报到的时候,怹被雨淋了,持续高烧,大学催得急,只好安排别人去了。

我父亲再找绳股长:“给我调工作,最好是不做饭,也不伺候人。”

绳股长直乐:“你没文化,只会做点饭,不做饭,不伺候人,那你想干什么?”

我父亲:“我不知道。你给安排吧。”

绳股长直乐:“你讹上我了;你边干边等。我再想办法。”

某一天,绳股长找到我父亲:“小佟,我给你找了个好差事。”

我父亲:“啥差事?”

绳股长:“站岗放哨。”

我父亲:“戳杆子?我不想干。”

绳股长:“不是固定岗。主要是看管仓库;白天睡觉,晚上溜跶几转,别丢东西,别失火就行。”

我父亲:“就我一人?”

绳股长直乐:“想得美。一个人,出了事咋办?监守自盗咋办?每班两三个人。你还算咱局里的人,穿军装,背大枪,又轻闲,又威风。”

我父亲:“听着还凑和。”

绳股长:“不是凑和,是相当美气。踏下心来,好好干吧。这差事,好多人惦记着呢。”

我父亲:“我先试试。不行再找你。”

绳股长:“你二十多了,拉家带口,别再折腾了。换一个地方,就得重新开始……

我父亲:“不是我不蹭实,是以前的差事,不和我心思,干着不舒服……

绳股长:“一行有一行的难处;别这山看着那山高,跳来跳去,最后把自己耽误了。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以后,遇事多想想,别那么冲动……

老实说,这些规劝,我父亲当年并没重视。

怹告别局本部,来到郊区库房;穿着军装,背着“79”枪,看管几个大仓库。时不常,背着枪回家;在街坊四邻面前炫耀,自我感觉还可以。

我妈不想让怹看库,还想让怹在局里做饭;一来,怹吃得好,就省了家里的粮食;二来,她和街坊四邻能去县城找怹,逛逛街,吃客饭。因此,我妈老蹿得怹,把枪交回去,重新回局里。

三说五说,我老爸就动了心,再加上新鲜劲儿过了,又找“兵役局”,想回去接着做饭。

这次局里都烦了,怹不仅没回成局里,反而被踢出去了;脱下军装,转业到“六建”(北京市第六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壮工”。

此后几十年,每提起此事,怹都埋怨:“都赖你妈,不让我看库房。她说,把枪放在家,怕走火,怕丢了;非让我回去做饭;结果……

当时“六建”不仅流动作业,而且机械化程度比较低,体力消耗大。我父亲的主要工作,是和泥、搬砖、跟着搭脚手架等等。

刚到“六建”时,主要在长辛店附近,盖楼房和厂房。缺少吊车,往楼上运送砂子、水泥,是用小推车,走跳板搭成的之字坡;伸脖子瞪眼,一步三颤悠;上坡下坡,非常费劲,一班要出几身透汗。

活累不说,伙食也差劲。当时,我父母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儿,一家五口,靠父亲养活。为了省钱,一日三餐,主要是窝头、咸菜,吃块酱豆腐,就算改善生活了。

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原。这回,我父亲觉出在“兵役局”的好处了;也觉出绳股长的热诚和善良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出了大兴县,绳股长也帮不忙了。

心态失衡,言行也就失控了。我父亲垂头丧气,牢骚满腹,不愿干活,也不想学技术。当时,“六建”处于初创时期,鼓励青工学技术。

很快,怹被打入另册,成了精减的对象;从此走上了下坡路,一步一步滑向人生的谷底。

1958年,从机关和城镇企业,抽调人员支援远郊和外地。某一天,我父亲和一些工友,参加动员会。

领导说,煤炭是工业的粮食,发展工业,首先要开发矿山。现在京西的一些煤矿,生产规模小,劳动力紧张,需要外单位派骨干去支援。

你们能被选中,非常光荣,非常幸运。当然,煤矿和建筑相比,更脏、更累一些,远郊山区交通也不太便利,不过没关系;你们辛苦两三年,等矿山开发好了,生产走上正轨了,还回“六建”来。修建更高的楼房……

我父亲和三百多名工友,分配到位于房山县河北乡的房山煤矿。当时路况、车况都不太好,从长辛店开到坨里,再从坨里走到磁家务,用了多半天。公路只通到坨里,再往前都是山道。一行人下了卡车,走行前往矿区。

房山煤矿,分东、西两个“矿区”; “西区”位于杏园村,建于1922年,曾叫过“济伟”、“协中”、“新华”、“振兴”、“良乡东矿”等名称;矿上的办公机枢,早先也在“西区”;“东区”位于万佛堂村,初建于40年代,扩建于58年。

由于“东区”地势平缓,交通便利;所以一部分矿工和家属,陆续搬到山下;1960年,矿领导也搬到“东区”,专门修建了一栋“干部楼”。

我父亲这批人,是“东区”投产后的第一批矿工。

报到以后,矿上找怹们谈话,征求就业意向。

领导:“听说你当过炊事兵,还在县里做过饭?”

我父亲:“是的。”

领导:“总共做过几年饭?”

我父亲:“五六年。”

领导:“去职工食堂咋样?”

我父亲:“我没专门学过,没什么手艺。”

领导:“职工食堂,对厨艺要求不高。你总比‘力巴’(外行)强吧;再说,你还年轻(28岁),可以边干边学。”

我父亲:“不想做饭,也不想学。”

领导:“你没别的技术,只能下井挖煤了。”

我父亲:“挖就挖呗。省心,挣钱也多。”

放着食堂不去,偏往井下扎,脑袋是不是进水了?还真不是,四大原因:

一是,无知;来矿区之前,怹没到过挖煤,也没接触过矿工,根本不知道井下啥样,挖煤是怎样劳作;用现在的话说,无知者无畏。

二是,轻信。初来矿上,怹们以为真是临时支援,呆上两三年,还能回“六建”。两三年,再苦再累,一咬牙就挺过去了。

三是,贪财。当时一线工人比科室人员挣得多,井下还有白糖、黄豆、烟酒等实物补贴。

四是,偏见;觉得做饭,众口难调、腻腻歪歪,不如卖力气痛快。

进套容易,退套很难。三百多人分配到岗,正常运转以后,矿上说了实话:踏踏实实干吧,回不了“六建”了;当初说了支援,实际是“精减”人员。

当时已经有了户籍管理制度,从城镇转到郊区;从工人转成农民容易;反之比较困难。因此这批“六建”来的工友,大多留在了矿区。

刚来矿区,我父亲吃食堂、住宿舍;虽说诸多不便,却也能凑合;有一件事,让怹很不爽——老家实行集体化耕种,按工分分红。我母亲带着三个女孩儿,无法种地,每月要交30元钱,从村里买粮、买柴。

当时,我父亲每月挣五六十元钱,一多半要交给村里;那真是心痛、肉痛。于是,怹略施小计,把我母亲“骗”到了矿区;从此,我们家落户到房山区。

我母亲的娘家在天津;此前没到过矿区,搬来以后,诸多不便。一提起此事,她就抱怨,跟着老佟,一路下滑,在山沟蹲了大半辈子。

1958年至1983年,我父亲挖了25年煤,落下了矽肺病,平时喝喽带喘,阴天、冬天,更是喘不上气来,床头老立着氧气瓶。由于井下潮湿,怹腰腿时常做痛,晚年走路得拄拐棍,走一段就得休息一阵。

我父亲一路坎坷,一路走低:从平原到山区;从城镇到远郊;从县机关到井下……

这是为啥?按怹的解释:生不逢时,遇人不淑、被我妈“搅和”、被“六建”骗了、被矿上蒙了、被孩子拖累了……70年代末,由于体弱多病,有过几次调离井下的机会,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溜歪邪,混到退休。

要让我说,我父亲走背字儿,既有外界原因和偶然因素;也有怹自身原因,性格制约、眼界局限。

如果怹不那么折腾,就可能留在县机关;如果在“六建”好好干,就可能不被“精减”,不会来到矿区;如果不放弃专业,就可能成为资深厨师。在食堂做饭,总比井下挖煤,要舒适一些。

我父亲对家庭的最大贡献,是把媳妇孩子接到矿区、转成了“非农”户。我们六个孩子,因此受益终生;不然,我们就得在老家“修地球”。当年办“农转非”,并不是怹有眼光,直接原因是心痛钱;属于歪打正着。

不管咋说,“农转非”这步棋,走到点儿上了。不然,我三个姐姐,一个盲人哥哥,如果留在村里,估计日子不会好过;如果父亲在房山,母亲在大兴,都会活得挺累。

人非圣贤。谁都会有一些缺陷,生理的、心理的、性格的缺陷。

世事难料。谁都要受一些制约,社会的、政策的、认知上的、明的暗的制约。

父爱如山。山,顶天立地,沉默无言,需要走近,甚至走进它,才能逐渐读懂它。随着年龄增长,我逐渐读懂了父亲;理解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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