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是人的天性之一;而且相伴终生,时隐时现。很少有人能真正消除自身的贪心。明代大儒、“心学”鼻祖王阳明感叹:“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贪婪与生俱来。刚出生的婴儿,“吃相”通常又急又狠,嘬得妈妈呲牙咧嘴;而且嘴巴叼着一个奶子,小手把着另一个奶子;生怕有人争食。稍微长大一些,如果妈妈抱另外的孩子,哪怕是自己的姐姐、弟弟,他也会吵闹、烦躁,矿区的人管这叫“气怀”。
贪心世人皆有,其程度往往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硕大,也更迫切。几岁的孩子,可能只想要一个漂亮的文具盒儿;十几岁的少年,可能几千块的手机,都嫌不是最新款。
人的贪心有强有弱、有大有小、有明有暗。在我看来三种情况,最容易暴发和暴露----
一是儿童时期。
孩子容易起贪心,并引发小偷小摸,哄骗要挟等行为。为什么呢?一来,认知能力低,分不清公私财产的界线,容易顺手牵羊,占有已有;二来,自控能力较弱,经不住食物、金钱等诱惑,明知不对,也要下手;三来,监管较弱,孩子吃拿卡要的东西,通常价值低,即使被发现,通常只是教育、责骂;有些胆子大、脸皮厚的孩子,屡教屡犯。
这种例子很多。我家所在的煤矿位于远郊山区,周边都是村庄,万佛堂、磁家务、半壁店、黄土坡、东庄子、南观村、漫水河,等等。当时是“计划经济”,各村集体种地,外出打工的很少,好地种粮食,边边角角种树木。
村里的果树、庄稼,甚至鸡鸭猫狗,都成了孩子们的猎物,时常组团去偷,甚至一连偷好多天。大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互相炫耀,交流经验。
偷公家的东西,还有些顾忌;而“顺”私人家的东西,心理负担很小。
公家不好招惹。村里有“看青的”,专门看管粮食、果树;如果作案被抓住,轻则挨骂、挨打,重则罚钱。矿上有保卫科,组织人员四处巡逻,被抓到轻则找家长,挨一顿“胖揍”,重则关“小号”,甚至四处游街。
私人不用太害怕。家属区的“排子房”,房前屋后种着玉米、豆角、倭瓜、葫芦等等。孩子们时常穿行期间,有人顺手牵羊。当时许多人家养鸡,鸡窝有的建在道边,胆大的孩子下学路上,能偷好几个鸡蛋,谁的家长不在,就去他家煮蛋分吃,只有美食、偷嘴、分享、隐私的快乐,没有盗窃的负疚感。
二是贫困阶段。
贫困能激发贪婪,扭曲孩子的言行,有些孩子甚至由此走上弯路。贫困与饥饿相伴相随,互为因果。饥饿催生贪欲、冷酷,甚至愤怒、伤害。
饥饿让人饥肠辘辘、坐立不安。在饥饿状态下,食物的诱惑力比平强烈若干倍,甚至让人放弃理性和亲情。用郭班主的话讲:“饿得两眼放光,看谁都像烙饼。”
早些年,矿区人的文化普遍偏低,表现之一就是禁忌比较多。比如,无鳞鱼轻易不吃(泥鳅、鲶鱼、带鱼等)。猫不能杀来吃肉,据说猫有九条命,会找吃猫的人索命。“五大仙”:胡、柳、黄、白、灰(狐狸、蛇、黄鼠狼、刺猬、老鼠),甭说吃了,轻易都不能招惹。
这些禁忌主要对成年人有效。孩子们饿急了,浑不论,啥事都敢干,啥物都敢吃。用矿区的俏皮话讲:“长腿儿的不吃板凳儿;带翅膀的不吃风筝。”剩下全招呼。
以前矿区的刺猬比较多,时常出来找吃的。当地的成年人轻易不招惹它们。据说,刺猬能活一百多年,得道以后,能幻化为白胡子老人,能左右人的吉凶。据说,刺猬有“遁地”的本事,能钻地、穿墙,消失于无形;因此矿区的人很少养刺猬玩儿。
一天,我们去山上玩儿,碰到一只刺猬,大而肥。别看刺猬浑身是刺,外表挺吓人;其实它胆子很小,一遇到危险就缩成一团儿,像个肉球儿。我们几个把它当球踢,从山上踢到路边。
遇上矿工:“小孩儿,别祸害刺猬;快把它放走。”
我们:“再玩儿会儿,就放了。”
矿工:“别祸害它。不然就要倒霉。”
我们:“知道,知道;呆会就放。”
矿工走了。来了个男孩儿,小名叫小瑞。他的眼睛有些特别,圆而鼓,像俩水泡儿,外号叫“瑞泡儿”。
瑞泡儿:“刺猬是谁的?”
我们:“我们逮的。”
瑞泡儿:“养着,还是吃肉?”
我们:“李大叔让放了。”
瑞泡儿:“别听丫的。烤了吃肉吧。”
我们:“那是大仙。”
“谁敢吃呀?”
“我可不吃。我爸妈知道,非得打死我。”
瑞泡儿:“什么大仙、小仙的?就是个野物。你们不吃,我自己吃;帮我挖土、拣柴禾。”
瑞泡儿胆大心狠,把刺猬摔晕,用黄土泥裹上,用柴禾烘烤,有点洪七公做“叫化鸡”。随着热气,一股股肉香缕缕而来。
一开始,他自己吃,我们旁观。老实说,在饥饿的状态下,看别人吃肉,那种诱惑实在强烈;真是俩眼发直、垂涎欲滴。他热情张罗:“来来来,尝两口,都是瘦肉,又香又嫩。吃吧,没事儿的。”
几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吃了点儿。一来,肚子里缺油水,闻见肉犯馋。二来,忙活半天,不吃点觉得亏了。至于几大仙,早抛到脑后了。
三是群体传染。
人是社会型的高级动物;其言行、心智、风气,甚至衣着打扮等都具有感染性。一个群体,可能充满正气和活力;也可能相反。通常来说,这个群体如果是相对稳定的、长期的存在的,风气相对要好些,至少是逐渐向好的;相反,松散的、临时的群体,往往急功近利,时常哄抢、争斗;因为彼此互相不熟,谁爱面子谁吃亏,谁不出手谁少得。
“70年代”中期,我们矿区发生过两起较大的哄抢案例;曾经轰动一时,一些人因此“折”了进去,包括一些未成年人。(“折了”,矿区对进局子委婉的说法。)因为篇幅有限,这里只简述其中一起。
哄抢运菜车。
我家所在的煤矿,是“京西八大矿”之一;矿工、家属及相关人员,多达上万人。每天的吃喝消耗,数量惊人。在计划经济时期,需要县里、乡里和矿务局协调解决。
矿工们吃菜少部分自家种植,大部分是去菜站购买。货源由县里指定,主要由坨里乡种植、运送。
当时是集体种菜,乡里给矿上送菜,菜价不能自定,由县里根据品种、季节指定,菜农挣不了多少钱。因此种菜、送菜的积极性不高,能不送就不送,能少给就少给。
菜站也不愿卖菜。当时的工资,分重工业、轻工业、商业、服务业等几大类。商店、菜站、饭馆等,工资很低,奖金几块钱,而且卖多卖少差不多。这样一来,愿意干商业的人很少;分到商店、菜站,也不想好好干。评剧《向阳商店》、电影《背篓商店》等,就反映了这种现象。
矿区的菜站更“味儿事儿”(矿区俗语,不咋地、不上档次、胡弄事儿的意义。)山高路远,物流不便,领导很少来,时常断货,也没人催货。不来菜,落个轻闲,一分钱不少挣。来了菜,先验货、后卸车、再过大称、最后零卖。劳神费力不说,还时常跟性子急、爱矫情的顾客争吵,甚至动手、抄家伙。我就多次看见摔算盘、撅秤杆、互扔黄瓜、西红柿等场面。骂人的话,直接、粗鲁,问候双方十八代的女性亲属,内容真不便复述。
人越穷越饿,脾气就越爆,一句话不铆,甚至一个眼神,就可能引起冲突。早些年,矿区民风彪悍,打架喜欢动“家伙”。当时最常用的是刮刀、管儿插、弹簧锁;不见血不算完;不打服了不收手。(不铆,双方说不到一块儿;互相较劲;俗称“呛火”。)
买菜的人主要是两类:半大孩子,当时上半天学,孩子们闲着没事,愿意买东买西,跑跑颠颠,既能找伴儿玩耍,还能咪点零钱。嫂子、婶子,一些妇女没工作,在家买菜、做饭、洗洗涮涮,喜欢结伴购买东西。
唐山地震那年,雨水比较多。坨里送菜断断续续,没有准谱,有的人家几天买不着菜,又急又气。
某天,阴雨绵绵。一帮人等着买菜,临近中午也没见送菜。有些人一边骂,一边回家做饭去了。有些人出了菜站,在半道上等候。
偏巧来了一辆送菜的拖拉机。车上码着许多菜筐,装着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等鲜菜。车上只有两人,男的开车兼装卸工;女的押车兼记帐。
一帮人围着拖拉机,询问、抱怨。有些调皮的孩子,趁乱开始偷菜。两位老乡顾东顾不了西,只能干跺脚。大家一拥而上,不一会儿,一车蔬菜被哄抢精光。
菜是公家的,被抢了没法交代。于是逐级上报,乡里派官衣来追脏。聪明的人早跑没影了。一些半大孩子,不知道害怕,拿着抢来的黄瓜、西红柿,坐在路边品尝;有的被抓走了,一些大点的孩子被劳教了。
小孩儿为啥参与哄抢?一来占小便宜,偷点抢点,省下一些钱,买零售、玩具。二来侥幸心理,认为法不责众,小孩儿罪更轻。三来虚荣心,别人敢偷敢抢,自己不敢被当成胆小鬼、窝囊废,在同伴面前很跌份儿。胆大、机灵、仗义的孩子,往往受到大家拥趸。
老佟打小没干过啥坏事。不是不贪婪,小时候是胆小怕事;成年以后没仅没势,有贪心没机会。
我小时候最贪婪的事,是多占矿上的煤。当时不是我和我们家这样,很多矿区的人都这样。
煤矿没承包以前;矿工烧煤是免费的。每个月发“煤条儿”,凭条去煤仓推煤,俗称“过煤”。“煤条儿”分大、小两种;春夏秋三季,发“小煤条儿”;冬季取暖发“大煤条儿”。煤钱加在当月的工资里。
平常各家自觉节煤。省煤就是省钱;并且一举三得:少过一次煤,能省下当月的煤钱;省去借车、推煤、倒腾煤等工序;省下的煤条,送给亲戚朋友,能落人情,卖给煤贩子,可以赚几块钱。
怎么省煤呢?两大方法:开源、节流。前者,“过煤”时尽量多装;后者,胆小的用柴禾替代煤,去锅炉房打开水、拣煤核。胆大的去矿上拣煤,确切地说,半拣半偷。
我不敢去拣煤,一是胆小,怕被看煤的追赶。二是反应慢,不敢扒煤车。三是性格怯弱,拣煤的孩子很多,既有矿上的,也有村里的,时常发生争执斗殴。
老实说,“过煤”时我也耍过心眼儿----
尽量借大车。
煤仓距离家属区单程三四里路。早些年运送煤炭,主要三种方式:人工推,通常用小双轮车。雇毛驴,附近各村都有驴队,承揽公私运输,很少有人舍得雇驴。雇车拉,煤仓常有马车、拖拉机买煤,也偷着招揽私活儿,马车一次两元钱,很少有人雇。当时的两元钱,是普通矿工一天的工资,能买不少东西。
我们矿区比较大,各单位运原料、领东西,主要使用两轮的手推车。通常是自制的,用铁管儿、铁板焊成。规格差异很大。有的车斗又大又深;有的看着小,却装的多;有的相反。因此借车时要反复比较,把车斗大、推着省劲的车,列为首选。这种车利用率很高,通常需要提前预订。有时候,因为要等车,需要多修改“过煤”的原订计划。
当时矿上的手推车分两种:一种自带前挡板,靠近车厢的尽前端,有两个纵向的铁槽,用来插挡板。挡板通常用薄铁反爆成,三角铁焊成的横日字型框架,上面的横梁有两个“耳朵”,插拔比较省劲。另一种是敞口车,不带前挡板,车厢的前端,有两个突出的小铁钩;如果装的东西多,或者装砂土等散料,需要找几块木板,横在车前,用铅丝等摽在“耳朵”上。
我们平时推东西,比如推黄土、推砖时,喜欢借带挡板的车,省时省力。推煤时例外,特意借不带挡板的车。为什么呢?两大好处:一是多装煤;用铁丝拴绑挡板,木板会往外凸出,俗称“鼓肚儿”;再加上这种车的车身比带挡板的略长一些;可以多装几十斤煤。二是额外多赚些东西,木板与车厢之间,会形成缝隙,通常用油毡、桑皮纸等填堵。这样一来,就能赚些铁丝、木板油毡、桑皮纸等东西。回家以后,可以烧火、搭鸡窝、绑瓜架用。
总之,在矿区人眼里,啥东西都有用。许多人喜欢顺手牵羊,戏称“贼不走空”。类似郭班主说的于家的家风:“走道不拣东西,就算丢。”
贪心,让我们从小就“鸡贼”。老实说,这既有天性因素,也得到了家长的鼓励。当时越是“鸡贼”的孩子,越受越受家长、同学的青睐,时常被邀约去买东西。相反,老实的孩子,被认为是傻、窝囊、吃亏、胆小。
尽量多装煤。
在“改开”以前,煤仓的管理比较粗放。矿工“这煤”既不过秤,也没有“制子”,全凭“这煤工”用眼睛看;俗称“眼儿秤”。当时约定俗成,一个“小煤条”,给一手推车原煤;一张“在煤条”,给两推车原煤。
老实说,这种计量方式,有很大的弹性、随意性。一方面,手推车的车厢有大有小,装的煤有的充实,有的喧腾;一方面,管理人员有的认真,有的糊弄;另一方面,煤仓的人与买煤的人可能熟悉,也可能陌生,甚至双方发生过矛盾。这样一来,同样一张“煤条”,实际装出的煤,可能相关几十斤,甚至上百斤。
客观地说,在计划经济时期,煤炭属于公家的;很少有人为煤较真;少装煤的几乎没有;超装率100%。
怎么多装煤呢?各有各的高招儿。根据我的观察,最常用的有四招儿---一码、二灌、三拍、四加高。
一码。手法类似瓦匠砌墙。先挑大些的煤块儿,一排一排地码齐了。煤块儿的形状各异,有的大头小尾,有的弯曲起伏;尽量随弯就坡,多码煤块儿;因为煤块儿比煤沫儿经烧。尽量减少煤块儿之间的空隙。
二灌。往煤块儿之间的空隙中灌煤沫儿;俗称“填旋”。 尽量不使用纯粹的煤沫儿;多用带颗粒的煤渣儿;因为后者更热量大,更顶时候。煤渣儿不好往空隙里灌,通常要用手摇晃、拍打、上下颠动车厢。
三拍。码完一层煤块儿,并且灌入煤沫儿、煤渣儿以后;再用铁铣使劲拍打,将其拍实拍平。三个目的:其一,多装煤。其二,将浮头儿(表面)尽量拍平,便于继续码煤。其三,压缩空间,减少超装的影响。
四增高。小推车的车厢,通常码五六层煤。为了多装,临到车沿那层,最好挑选长条形的煤块儿,立着先插了圈儿,最大限度地增加车厢的容积。中间装满煤,再隆起一个半圆形的龟背儿;比不立插煤块儿,能多装不少。
这些招数,从五几年建矿,沿用到八几年“承包”;三十来年流失多少煤炭?真不是小数目。
煤仓“承包”以后,先是用铁板焊了“制子”;后来增加了“地磅”,几乎把多装煤的道堵死了。
贪心,能激发人们的智慧和潜能。我们又找到了应对的新招数。
招数一,尽量装好煤。
人分三六九等。煤也有等级优劣。同样重量的煤,因为品级、性能不同,产生的热量及燃烧的时间,可能相关很大。衡量煤炭优劣的指标,主要是燃烧值、含灰量、块度等等。一手推车煤,如果是优质煤,可能多烧十天半个月;如果是劣质煤,不光烧的天数少,而且容易灭,既浪费柴禾,也耽误做饭、取暖。
煤仓的客户,分公家、私人两大类;各有特点:公家不大关注质量,关注数量有时间。尽量多装,多出来的煤,可以送人情;尽量快装,省出的时间,可以闲侃,可以找小酒馆整两口;可以拉私活,挣些外快。
私人“过煤”,精挑细选。夸张点说,每一块儿煤都看了又看,颠了又颠。自己看不准时,还要请高人帮着“掌眼”,力争块儿块儿是精品。
早些年,北京的煤炭主要产自京西,房山和门头沟。
两区虽然山水相连,风俗相似;煤炭却存在着一些差异。据说,门头沟的煤层,大多是竖着分布的,分为若干个“函”。房山的煤层,大多是横向分布的,分为十三个槽。
每个槽的煤,不仅外表存在差异;而且煤性也不一样。有的煤灰性大,外表发白,不爱着,也不顶时候;有的含油少,不爱着,不容易烧透,俗称“燎胡子”;有的质地松软,一半燃烧,一半遇热粉化,流到炉子下面;有的热量大,脾气也爆,进炉以后噼哩啪拉,如果底火好,能顶很长时间,相反就把炉子崩灭了……
自己家笼火,用哪种煤最好?我的经验是,首选“四槽”煤;次选“三槽”煤。
“四槽”煤热量高、灰分少、火力持久,性格温和,不燥不爆;因此,需求量比较大。早些年,煤仓要单独存放此煤,优先供应铁路、发电、轮船、炼钢等使用。只有特殊情况,才外排到煤场,因此比较抢手。
招数二,半路打埋伏。
我们矿上的煤仓很大;大致分为四个区域:煤仓主楼及附属建筑,大小罐笼、皮带长廊、主控室、操作室等;露天煤场,包括装卸车场地、“地磅”房等;矿车场,包插重车线、空车线、验尺房等;生活区,包括宿舍、食堂、浴室、车棚、小卖部、图书馆等。
煤场占地很大,估计有五六个足球场大,围绕着皮带长廊两侧,堆积起几座大大小小的煤山。从早到晚,汽车、马车、拖拉机、手推车,进进出出。那时候,机械化程度较低,铲车数量少,故障率高,汽车通常要排很长的队。马车、拖拉机一般用不上铲车,各自带着装卸工,用“簸箕”形的大铁铣人工装煤。手推车更惨,自家用篮子、篓子、叉子(荆条编成,形状像簸箕,两边有“耳朵”),一趟一趟地倒腾。整个煤场,人来车往,你喊我叫,暴土扬场。
车多人杂,管理人员不光数量少,而且身体素质,性格品质也不咋地。为什么呢?一来,煤仓属于辅助单位,工资、奖金比较低,长级、分房比较慢;因此职工不是临近退休的老师傅;就是出过工伤,或者身体、智力有些问题的。二来,看煤的人,以前不是固定的,是班长临时指定的;通常是谁身体不舒服,谁临近退休了,谁盯着煤场。三来,看煤与“过煤”的人,都在矿区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少有人为公家的煤得罪人。
这样一来,就给偷煤提供了机会。国人喜欢玩文字游戏。通过语言的“包装”,一些不正常、不光彩、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变得柔和、温婉,甚至颇为时尚了。比如,把撤退叫“转进”;管“下岗”叫“灵活就业”;管找情人叫“找搭子”;管喝醉酒叫“喝高了”,等等。
矿区管偷叫“顺”。不光没有羞愧感,而且显得机灵、胆大、人缘儿好。然而,不管怎么包装,顺东西也不能光明正大,要背着管理人员;后者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双方互相避让,以免尴尬。
“顺”煤,通常是化整为零,半路出手。
提前把一些煤块儿,弄出煤场,藏在暗处;通常是路沟、房后、树坑等处;要有人盯着,位置不能太靠前;也不能离得太远。因为,矿上有巡查人员,位置太明显容易被抓现行,态度好被呲几句,把煤送回煤场,“犯葛”就可能挨一顿胖揍;最可怕的是,被押起来交钱放人。离太远也不行,一不留神,辛辛苦苦弄来的煤,被别人顺走了。
撑起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些人家胆小、爱面子、守规矩,不敢或者不愿意“顺”煤;省一道工序,少装一些煤。相反,胆子大并且人手多的人家,就占一些便宜。
客观地说,人的贪心大与小,强与弱之别;既与自身的性格、年龄、经历有关;也与家庭、环境、文化等相关。通常胆大的人,贪心也大;反之亦然。
我们胆小,只敢顺点煤,拣些废铜烂铁。同学中,也有胆大的,公私通吃,偷鸡、摸狗、砍树、铰电线、抢手表、哄抢运菜车,等等。有的孩子因此“折进去”了。
小王偷羊皮,轰动全校。
矿区山多人少,早些年养羊的比较多。流程是,春天去集上买来小羊羔;少的一两只,多的四五只。当时的家庭孩子较多,通常五六个。当时矿区的学校只上半天学,作业很少,而且写不写也不吃劲。由几个孩子轮流放羊。经过近一年的放养,临近春节杀羊;羊肉炖煮、做馅儿,改善生活;羊皮做皮衣、皮裤、褥子;也可以直接卖钱。
羊皮有生与熟之分。生皮厚、硬、脏,不能直接使用。熟皮,要经过泡、刮、揉等处理,变得柔软、干净。熟皮子需要工具、技术和经验,通常需要花钱请专业的工匠。早些年,矿区没有专业的熟皮匠,通常是一些农民,在“冬闲”时兼职,走村串巷,招揽生息。安皮子的种类、大小收费。
杀羊,既需要手艺,也需要胆量。敢杀又会杀的人并不多;因此,各家要错开日期,请屠夫上门。以前气温低,羊肉放在荫凉处,能保存较长时间。羊皮通常铺展开,钉在墙上,等熟皮匠来加工或者收购。
小王的邻居家养羊;几张羊皮钉在墙上。
他天天去邻居家串门儿,把情况摸得稔熟。临近过年,买炮、买书(小人书)、买玩具、买零食,样样需要钱。当时各家人多钱少,跟父母要钱,通常钱没要到,还要挨一顿臭呲儿。
贪心,让小王产生邪念,偷邻居的羊皮,卖给收购店。为了壮胆儿,他忽悠另一个同学,俩人共同作案。半夜下到邻家的院里,顺走两张羊皮。
卖羊皮有两条渠道:一是收购店,优点的天天开门,按质论价;缺点是离家较远,出价较低。二是卖给小贩,优点是上门收购,随时交易;缺点是看人下菜碟,小孩卖东西,容易吃亏。
小王的羊皮来路不正,不敢在家放着。哥俩藏在篓子里,走十多里路,去了镇上的收购店。
当时是计划经济,收购店是公家开的;人员的工资、奖金是固定的,与收购量和交易额没什么关系。这有利也有弊。弊是积极性不高,坐等顾客上门,而且态度不太好。利是把关严格,对疑似来路不正的东西,通常严加审核,脾气好的拒收逐客;脾气爆的扣人扣物,给官方把电话。
小王和我同班。他胆子大,身体棒,爱打架。我爱看书,会讲故事,会写检查。我俩性格互补,有一段时间交往比较频繁。好友中,包括赵四儿、鲁小峰、春生、八斤子等。
他讲述卖羊皮的过程----
收购员:“哪儿来的羊皮?”
小王:“我们家的。”
收购员:“你爹妈为啥不来卖?”
小王:“我爸上班了。我妈种地去了?”
收购员:“种地?大冬天,上哪儿种地?”
小王:“说错了。修水渠去了。”
收购员:“你是哪对的?”
小王:“河东的。”
收购员:“你叫什么?”
小王:“王某某。”
收购员:“你爸爸叫啥?”
小王:“王二小。”
“王二小?”收购员逗趣:“他不应该放羊,应该放牛呀。歌唱二小放牛郎呀。”
小王:“我爸放牛,也放羊。”
收购员爆怒:“放你妈的屁。我就是河东的人。我们村根本就没有叫王二小。你编瞎话都编不圆。”
小王:“我不卖了。”
收购员:“你俩别想走。”
他喊来同事,有人看着小王。有人去把电话。没过多久,公社来了人,把他俩押走了。
早些年不讲究文明执法;犯到官衣手里,连踢带打,连蒙带诈,没多一会儿,把干过的坏事都抖落出来了。夸张点说,连父母的小名都给撂了。
由于年纪小,又是初犯,公社还是放了一马;打电话让学校去把他俩接回去,严加管教。
老实说,“伤痕文学”及一些文化人,讲述“特殊时期”的经历时,总说“老九”被老粗及其子女歧视、捉弄,斯文扫地。我觉得他们只说了一半儿,掩饰了另一半儿。有些文化人也借运动大出风头,上纲上线,整得对方灰头土脸。
我们学校的老师,教学不咋地,整治学生却心狠手辣、花样百出;别的不说,稍有差错,就得写检查。每篇检查至少要修改三四遍才勉强过关。根据过错的大小,认识错误的态度,决定做检查的范围,有的在班级、有的在年级;最厉害的在全校做检查;根本不顾及学生的脸面和隐私。
……
贪婪是人的天性。真正大公无私的人,也许并不存在;区别只是贪欲的大小、强弱以及表现形式:有人贪财、有人贪权、有人贪名、有人贪色。
欲望既是成长、奋进的强大动力;也是扭曲、沉沦的重要诱因。人的贪心,通常有一个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发展过程。如果不及时发现,并加以正确引导,就可能出现“小时偷针;成长贪金”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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