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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村那院那人那狗
作者:张炳吉

   

每个人都有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在即将走完人生之路、告别凡世的大限来临之际,神志尚还清楚的人往往会提出最后的希冀。我朋友的父亲身患绝症躺在大城市医院的病房里,病情日愈严重,医生、家人束手无策,说得直白一些大家只是在等,等老人那盏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灯。忽然有一天老人伸出嶙峋的手,指着某个方向,喉咙里呕哑着,说要回家,要回他生长劳作一生的村庄去看一看。为了老人最后的蕲求,经医生同意,我们陪同老人驱车五百多里,走进了他祖居的小村,走进了他魂牵梦绕的、系着他生命之舟的那片热土。

那是冀中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村外是一大块凌乱的棉花地,棉花地边是一条平直孤独的高速公路。路上汽车奔驰,来往穿梭,一派繁忙与喧豗,而小村里则绿树掩映,屋舍俨然,犬吠深巷,显得那样宁静与温馨。

老人的老伴是前几年才去世的。老伴去世后孩子们都提议让他到城里跟孩子们一起生活,他却坚持一个人留在故园的老屋。在老人生病到城里住院后,这个小院由于长久没人打理,院内杂草丛生,落叶满阶,显得颇为萧瑟与落寞。当老人摸索着找出街门的钥匙,我们替他打开生涩的铁锁走进小院时,当他听到他儿子一声“到家了”时,老人不禁潸然泪下,先是倚墙哽咽,而后他逡巡着小院里的一草一木,在别人的搀扶下怃然地在小院里趑趄。他抚摸着院内的两棵葡萄藤,默默地梳理着滋生的枝杈,并试图拿起扫帚清扫落叶,在被我们接替后他又走进老屋,这里看一看,那里摸一摸,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又像他手里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庋藏。小院里,我们随同的人都在忙着搞卫生,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洒扫庭除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一小时后我们必须重新上路,天黑前返回医院。但是大家靡不认真地忙碌着,为的是给老人一点点心灵的慰藉。我们觉得老人在告别人世前最后一次回归故里,现在一定思绪万千,凄凄切切,所以我们只是轻轻地除草扫地,生怕扰动了老人的心情,因而小院里显得那样肃穆,连空气也似乎凝滞了。让我们惊异的是当老人从老屋出来时,却带着一脸的安详,一脸的满足,甚至是一脸的舒畅,他目光中闪现出少有的翕然的光泽,朗声对我们说,孩子们别干了,咱们走吧!

当我们要走出小院时,邻居带着一条老狗进来了。那老狗一见到老人就摇头摆尾,与老人做出亲昵的动作,像是久违的老友。原来这是老人养在家里的一条与他做伴的狗,在老人住院时寄托在了邻居家。老人与邻居寒暄过后,伏下身拍拍狗头,又轻轻地踢踢狗肚,似乎在说,我不在家,你寄人篱下受委屈了;似乎又在说,老朋友,你还蒙在鼓里吧,我们就要永别了。当我们钻进汽车准备出发时,那条老狗突然围着车身狂躁地乱跑乱叫,似乎要与我们同行或者阻止我们离开。我们的汽车在陂陀的村路上蹒跚着驶出小村,我下意识地认为,那条狗一定在尾随着我们。我转过身,透过车窗向后瞭望,果然发现它正奋力奔跑在汽车扬起的尘土里。它的后面是追赶并呼喊它回去的未来的主人。

从老家回来后老人的病情奇迹般地出现了好转。这让我深深地体会到,鱼思故渊,鸟恋旧林,一个人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仍然眷恋着生他养他的那片故土,可见一个人最难以割舍的情怀就是故乡之情了。同时也让我喟叹故乡之情的神奇与伟大,它居然能使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出乎预料地逆转。但终究是绝症,时间不长老人便溘然长逝。当我们护送老人的骨灰回到他的老家安葬时,我顺便向老人的邻居问起那条狗。邻居遗憾地告诉我,在老人那次离开家乡后,那条狗就一直不吃不喝,兽医也查不出什么病,没几天就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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