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
晚上六点,堂弟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个噩耗。
当时我正在与同事议事,草草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议完事,我便安排回老家的车票,可到老家去的列车竟是全都无票。我只得转道二百公里外的邻市,并告诉堂弟到站的时间,让他去车站接我。
今年三月份,爷爷病重时,我回去看了看他。虽然那时他也一度病危,甚至医生都建议放弃治疗,但我觉得他并没有大事。果然,后来便一天天好了起来,健康得像个正常人,还嘱咐我好好工作,不要挂念他。
回京后我给爷爷打过几次电话,得知他一切无恙,只是腿脚不太灵便,因年轻时积劳留下的病根,时时疼痛。我叮嘱他一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饮食方面一定不要对付,需要用钱随时和我讲。还记得每次爷爷接到我的电话都开心得象个孩子,笑个不停,自己说完了还让奶奶和我说。
我想,今年过年一定回趟老家,到时候带上相机,和爷爷奶奶一起拍张四世同堂的全家福。女儿还不到两周,正在牙牙学语。爷爷还是在她刚出生不久时见过她一次,之后因为女儿一直在她姥姥家生活,我也很少回老家,爷爷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每次在电话中问起她的情况。
六月份,妻子带女儿回京时,我曾和妻子说起找时间带女儿回老家看看,但一直未能成行。我把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妻子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其实,妻子与爷爷并不熟识,和女儿一样,也只和爷爷见过一面,平时更是连消息都没有互通过。可能是因为我的缘故,爷爷的离世使她觉得若有所失吧。
爷爷是个普通的有点不起眼的老头,但爸爸说,爷爷年轻时算得上个英俊的男子。我对爷爷的印象,除了和蔼,想不出更多形容词。因为我自儿时起,和爷爷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关于爷爷的过去,除了当年听爷爷讲过一些,就是爸爸曾零星和我讲过一些,大都是碎片,很难形成连贯的记忆。
我记事很晚,并且记忆也不是很好,很多幼时的事情都已经印象模糊,甚至是忘记了。但我依然记得,幼时家道中衰,期望得爷爷一些眷顾而不得的情景。至我读初中时,父母便都已离家谋生,我每天四趟,骑自行车或步行往返学校十二公里。即使如此,我也是基本自己做饭,很少在爷爷家吃。因为在我那时的记忆里,爷爷虽然和蔼,但也吝啬的让我难以接受。
后来高中时住校,父母依然在外地谋生,虽然县城离家仅二十多公里路程,我却很少回家。再后来我来到北京,毕业后就业,更是很少回家了。所以,我与爷爷的感情并不是很深厚,对他的印象更是更多地停留在记忆早已朦胧的幼时。
记得那时奶奶常常与爷爷吵嘴,而且好像每次都是爷爷吵输。有几次,看到爷爷无故遭奶奶数落后偷偷抹泪,我便劝爷爷不要生气。爷爷告诉我,村里人都说他怕我奶奶,其实是他半生来从不愿真正和我奶奶计较。我爷爷的爷爷是满清时我们当地远近闻名的秀才,我爷爷的父亲由于治家有方,家道更是相当殷实,且满腹经纶。我奶奶的父亲在国民党警务系统算得上是中层,其家族也是当地数得上地主。
解放前期,由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关系,奶奶十四岁便嫁到爷爷家,和小她三岁的爷爷生活在了一起。千金小姐的性格和因年长而习惯性管束爷爷的生活环境,使得奶奶对爷爷很有脾气。爷爷说,年轻时他没少因此训斥我奶奶,甚至我爷爷的父亲还曾拿着笤帚疙瘩打我奶奶。三年自然灾害时,爷爷的父亲受饥生病,病重期间都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直至离世。那时爷爷是我们当地的兽医先生,很少能顾得了家。
爷爷的父亲去世后不久,便赶上了十年动荡,爷爷被戴上高帽子拉到村口批斗,奶奶并没有因此疏远过爷爷。事后,爷爷便觉得亏欠了奶奶很多,就处处让着她,这一让便是几十年,直至他离世。
其实,不仅仅是对奶奶,对村里其他人,爷爷也是有着极强的容忍度的。我曾经问过爷爷,恨当年批斗他的人吗?爷爷说,都过去几十年的事了,哪还有什么恨。并借此告诫我要小心处事,应该和什么样的人亲近,和什么样的人疏远,等等。我只是一脸虔诚却满心不耐烦地听着,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我总是觉得,爷爷是因为当年批斗过他的那个人依然是村里一霸,才不敢说恨的。是爷爷太懦弱、太卑微。
前几年,有一次我回老家过年,爷爷告诉我村干部主动找到他给他办了个低保。我说,好,给拨的钱你别留着,都用来改善生活吧。爷爷笑着说,一把老骨头了,还留钱干什么。
第二年我又回去,爷爷告诉我,村里一个副书记按月从他低保里面抽一千块钱,到时间就派人去家里取,不给不行,能不能找人问一下?我问爷爷是不是村里所有享受低保待遇的人都要这样?爷爷说是。我又问如果没有了这笔钱家里还能生活吗?爷爷说勉强吧。我告诉爷爷,只要能生活就好,这种事不好问,也没法问,如果实在没钱了,可以打电话告诉我或者我爸爸。爷爷便没有再说什么,但爸爸每年给爷爷的生活费悄悄多了几千块。
去年春天,爷爷打电话给我,说家里养的价值上万块钱的七只羊在光天化日下被偷,且被邻居看到了偷羊的贼,问我能不能找人帮忙给找回来。我问爷爷报警了没,爷爷说报了,警察到家里问了问情况说你下次见到那个贼后别让他跑了,打电话给我们。我说,警察都管不了的事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你也别生气,回头也别再养这些让人操心的东西了,损失我给你补上。爷爷说,实在找不到就算了,我不要你给我补损失,你过的也不容易。
我结婚前,由于和村里同伴们比已经是大龄未婚青年,爷爷曾为这事很是和我掰扯过几次,总拿我再不结婚他这辈子就抱不上重孙子了之类的话给我压力,甚至还时常给我爸爸搭边腔,一唱一和地向我逼婚。不过最终我还是坚持了自己的立场,超过法定婚龄好几岁才结的婚。回老家办婚礼的时候,由于家庭琐碎,闹得很不愉快,看着当时混乱的局面,爷爷只是说,闹什么啊。然后也便束手无策了。
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开老家回到了北京,然后直到今年春天爷爷病重,我才再次回到老家。期间爷爷曾打电话和我说,国家现在有政策照顾他们这些当年做过基层工作但因故没能享受待遇的人,给不少补助,邻村好几个人都拿到了,让我找人问问情况。被我婉拒了。
当时,看着病中的爷爷,我突然觉得,我已变成了我认为的懦弱、卑微的爷爷的模样。那曾经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
昨天,爸爸打电话告诉我,叔叔打电话告诉他说爷爷又病了,而且上了尿道管。爸爸说,看来爷爷这次是很难挺过去了。我说应该不至于。因为我还清晰地记得今年春天我回去临走时爷爷的样子,而且我还和爷爷说过,你放心养病,应该没有大问题,挺过这一关,你至少能活到九十岁。之后,爷爷好像也一直很健康。
然而,爷爷终于还是没能挺过这一关,突然就走了。
以至于都没能等到今年春节我带女儿回去和他照张四世同堂的全家福。
2015年8月7日夜
[上一篇] 轻寒细雨问琴心_ 胡芳芳的散文
[上一篇] 小姨的天主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