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近 照 )
(七)
第二天是个响晴的天。
早起的时候,天是蓝瓦瓦的。日头钻出山来不一会儿,阳光就把天色涂淡了。从山上蹿下来的野风,也似乎被日头灌足了阳光,像一个东倒西歪的醉汉。带着一股干扑扑热乎乎的庄稼味,在村子里游来荡去。
富贵站在高门台上,迎着暖暖的阳光,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嚏喷,伸伸胳膊攥攥拳头,心里对自己挺满意。六十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牙不松,腿脚利索头脑清楚,身子骨还是那么结实,这不是老天爷给的福份么?
富贵眯起眼看了看日头,立时就有一股热乎乎的感觉顺着脑门一直蹿到了脚心。他使劲咳了一声,气沉丹田,“扑”地一下,一口痰带着风声“嗖”地飞上了房顶。这时,秀秀带着春花进了大门。秀秀看了一眼富贵头低下了没吱声。倒是春花脆脆地叫了一声:“富贵儿姥爷,今儿格没去上班?”
“啊,啊。”富贵虚应了应。看着春花跟在秀秀身后袅袅婷婷从蓉花树下走过进了彩凤那间小屋,富贵突然就觉得一股子热气顺着双腿直冲上来。他咯吱咯吱咬着牙,使劲攥了攥了拳头,慢慢地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台阶走进彩凤的小屋。
“她富贵儿姥爷来了,坐柜上吧。”
彩凤招呼富贵坐了,在富贵跟前的桌上凉了一碗茶水。彩凤是真的老了。干巴巴的身子骨,背驼着,腰也有些塌,梳得光溜溜的头发已遮不住光光的头皮。门牙掉光了,一张嘴便直跑风漏气。
富贵没理彩凤和秀秀,只把一双眼笑眯眯地看着春花。
“花花有二十了吧,想在村儿里干点什么跟姥爷说,姥爷给你安排。”
秀秀接过来说:“是,是,花花,你富贵儿姥爷可结记你来。这么多年,你姥娘,咱娘儿们,多亏了有你富贵儿姥爷结记着。忘了谁,咱也不能忘了你富贵儿姥爷的恩!”
春花扑闪扑闪一双大眼:“娘,不用你说,俺心里明白。”
“花花这妮儿懂事儿。”富贵不错眼珠地盯着春花。
秀秀起身拿了个柳条篮子,对春花说:“花花,你,你跟你富贵儿姥爷说会儿话,我和你姥娘去园子里摘点豆角儿。”
“哎!”
春花的声音脆脆的甜甜的,富贵觉得就像有一只绵绵的小手在心窝里轻轻抓挠。看着彩凤和秀秀出了门,富贵拍了拍身边的炕沿招呼春花坐过去。春花就往富贵跟前凑了凑。春花真的是太年轻了,那青春的肉体周身散发着一股诱人的芬芳,直往富贵的鼻子里钻。富贵直勾勾地盯着春花鲜嫩欲滴的脖颈,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液,粗壮的胳膊一伸将春花搂在怀里,跟着就把满是花白胡茬子的嘴巴往春花的脸上凑了过去。
“你,你闹嘛儿你闹嘛儿!俺可是叫你姥爷来你这是闹嘛儿来!”猝不及防的春花一边激烈反抗一边惊恐地喊叫。
“别嚷别嚷,姥爷戴见俺花花,姥爷戴见俺这小亲亲!”
富贵的嘴巴一直在不屈不挠地追寻着目标,两条胳膊暗暗用劲把浑身颤抖的春花箍得铁紧。
春花急笃百骇地反抗着,千方百计躲避着富贵的进攻。可春花怎么是人高马大的富贵姥爷的对手?春花一边踢蹬着一边就被富贵姥爷摁在了炕上。富贵姥爷一只手摁住春花,腾出一只手来扯住春花的碎花衬衣,“嗤——”一声扯开了,一只古铜色的玻璃扣飞起来,“啪”地弹在富贵的脑门上骨碌碌滚出去好远,春花那件露出半个乳房的水红色的小背心,几乎让富贵发疯。
“娘!姥娘!你们快来救我呀!”
春花瘮人地尖叫着,那声音凄厉、恐怖,像一只被绑在杀床上待宰的猪。
彩凤和秀秀的到来,给春花凭添了力气和勇气。她一边喊着一边腿一弓,一下子蹬住了富贵的大腿,使得富贵只能呼呼粗喘却近不得春花的身子。富贵气急败坏地厉声叱骂彩凤和秀秀:“看红火啊?还不快上来帮忙!”
彩凤和秀秀迟疑了一下,便不约而同地扑到炕跟前,一左一右摁住了春花的胳膊腿。春花愕然地看一眼母亲和姥娘,猛然仰面嘶哑了嗓子惨叫两声:“娘!娘啊——”两眶热泪喷涌而出,双眼随着就紧紧闭上了,胳膊腿抽了筋一般软瘫着不再挣扎。富贵从从容容褪下春花的裤子,抬腿跨步上去像跨上一匹驯良的骏马。完了事,富贵歪过身子,伸出粗糙的大手顺着春花的胸、腹,从上到下细细地摸抚一遍,啧啧连声:
“这闺女肉皮儿真嫩,光不腻儿的,摸着真得劲儿!”
富贵一边赞赏着一边起身下炕,不慌不忙地穿上衣裳系好裤带,余兴未尽的眼睛就停在了一动不动仰躺着的春花的两腿之间。那里正有一朵艳红的梅花盛开着,花的汗液一滴一滴落下,洇红了春花身下白净的床单。
面对自己的杰作和春花含苞欲放的嫩身子,不知怎的,富贵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温柔、怜惜、愧疚、惊惧的复杂感情。他扯过被单,轻轻盖住春花赤裸着的身子,低下头有些急切地对春花说:
“花花,姥爷不会亏待你。在咱村儿,你要什么姥爷都能给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姥爷也派人去给你摘下来!”
春花紧闭着的双眼似乎动了动,两包泪水乘机从眼角涌出来,顺着鬓角无声地流进她浓黑的发际。彩凤和秀秀陪在两侧,眼里汪着泪水,小心地轻唤着:
“花花——”
“花花,俺的苦命花花哎——”
富贵不愿听两个老女人啼哭,推开门走出来。这时天晌午了,秋初的阳光火辣辣的。而被蓉花树严严实实遮蔽着的东厢房,依然是阴森森的透着潮冷的寒气。树底下的墙跟石头上,不知有了多少年历史的苔藓,像一只只骨突着的眼睛,放出幽绿幽绿的光,瞪得富贵心里发毛。
“爹,你怎么在这儿!”
四清突然在富贵身后叫了一声,把富贵吓得差点尿了。
“你娘的四清,有……事儿啊?”
四清阴阴地看着他爹:“刚才有个人找你。”
“谁?”
“不知道。”
“男的女的?”
“那谁鸡巴知道,他穿着衣裳来。”
“你……”富贵气得扬起巴掌在四清头顶上晃了晃,一甩手臂倒背到身后,气咻咻地出门去了。四清一拧脖子,也像富贵那样倒背个手,仄仄歪歪地远远跟在后面。
(八)
冬天的雾还是那么稠稠的浓浓的,冻凝了般漂浮在空中。冬天的早晨,街里的行人很少。偶有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闪过,便会有一团雾水一样跟在人影后面缓缓流动。
吃过早饭,富贵从窗玻璃里瞥见彩凤出门的背影,脸上便陡地浮上了一丝笑容。那笑容有些瘆人,富贵自己不知道。富贵更不知道就在他出门的那一瞬间,巧巧眯缝着的一双眼突然睁大了。巧巧后来说,就在那一刻,她分明看见富贵身上有一团黑雾,朦朦胧胧使得富贵的头变得飘飘浮浮,好像跟他的身体分开了似的,看上去很恐怖。巧巧惊愕得嘴张圆了却说不出话来。她摇摇头,揉了揉眼睛,再看,笼罩在富贵身体上的黑雾就不见了。她眼看着富贵撩开厚厚的棉门帘出了屋门,在高门台上跺了跺脚,威严地咳嗽两声,一步一顿地走下台阶进了彩凤的东厢房。巧巧说,我自觉着那天要出大事,右眼皮跳得心烦意乱,刷锅找不着炊帚,碗洗好了,好好地摞在地桌上谁也没动“呼啦”倒了一下子摔碎俩。立在旁边的四清惊得一蹦老高,嘴里哇啦哇啦喊着:“摔啦!摔啦!”磨道驴似的在屋地上转开了磨磨。
富贵走进彩凤的东厢房时,春花刚收拾好碗筷。
从打那个秋日以后,春花就一直住在彩凤家。过去活泼好动不笑不说话的春花,突然就沉默了,一天到晚说不上几句话,走连路都轻得常常吓人一跳。富贵进屋以后,春花正用羊肚子手巾揩手。富贵嘻嘻笑着诞皮诞脸地凑过去,伸手就在春花的脸上摸了一把。春花轻轻地甩了一下头,木怔怔地看了看富贵,没吭声。富贵一个饿鹰抓小鸡擒住春花娇弱的身子,用力抱起来放到炕上。富贵跟着褪下鞋,偏腿上了炕,三把两把扯脱了春花的衣裳,接着又急吼吼地把自个剥光,拽过被子连春花一起裹住了。春花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只把一双眼呆呆地瞪着屋顶。
大概是富贵精力太集中了,他没有发现春花从炕蓆下扯出了一把一柞长的小尖刀。就在富贵灵魂出窍舒服得啊啊叫唤的当口,他突然觉得后背上倏地冒出一股寒气。那寒气仿佛穿透了他的胸腔使他本能地欠起了上身,这就把他的前胸毫无保留地暴露给了身下的春花。春花不失时机地迅速从富贵后背抽出刀来,照着横在眼前的一团黑紫的肉块使劲攮去。这次富贵听到了“噗哧”一声闷响,便有一股热呼呼的汁液喷涌而出。富贵“啊”地惊叫一声跃身而起,骨碌下炕来,踉踉跄跄扑到门口,双脚被门槛一绊,一个前扑伸手抱住了门外那棵老蓉花树。随着“哇——”一下,鲜血像喷泉一样从富贵嘴里鼻子里冲出来,喷在粗大的树干上,赤裸着身子的富贵便和这血一起蠕动着顺着树干滑倒在地上。后背上的血窟窿“咕咕”地冒着紫黑色的泡泡,那泡泡大一下小一下大一下小一下地鼓了几下,一会儿,就凝住不动了。
这时,巧巧听到了动静,肥胖的身子一下蹿出屋从高门台上跌跌撞撞地跳下来,跟头骨碌扑到富贵跟前:“他爹,他爹,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彩凤和秀秀从院外厮跟着进来,也被这血淋淋的景象吓呆了。她俩跌跌趴趴走过来,浑身打着哆嗦帮巧巧把富贵死沉死沉的身子翻过来。富贵的浑身上下涂满了血污,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男性武器丑陋地歪在一边,一双失神的大眼瞪得圆圆的,死死盯着落光了叶片的光秃秃的蓉花树一动不动。
这时,春花从屋里走出来。春花一身鲜红的衣裤,脸上手上溅满了污血,像一块块紫色的疤。
“我把他杀了,去报案吧。”春花平静地说。
三个女人一齐愣住了。四清不知什么时候从正房屋跑出来了,这时,他站在三个女人身后突然高声喊了一声:“杀了人啦!”把三个女人吓了一跳。
巧巧哭叫了两声,“呼”地跳起来,一把揪住春花的衣襟,破了嗓子嚷道:“你个烂X哎!你这么狠啊你,你抵命!你抵命!”
巧巧一边喊一边就用头去顶春花的胸脯。春花靠在门框上不吭一声,任凭巧巧在她身上抓挠撒泼。秀秀疯了样冲过来,揪住巧巧的头发一使劲把巧巧扯了个仄楞。
“我抵命,我抵命!没俺闺女的事儿!”
彩风抖颤着双腿站起来,手指指巧巧指指四清指指秀秀和春花,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是我造的孽,全是我造的孽!我怎么不死,我怎么……”
彩凤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她突然头一仰,直挺挺地摔在富贵的尸体旁边,伸出去的手臂从下到上“倏”地划了个半圆,“啪唧”落到地上,两只嘴角抽搐抽搐,混浊的眼珠翻上来,死了。
“娘,娘啊——”
“姥娘,姥娘——”
秀秀和春花撕心裂肺地喊叫着,一齐扑到彩凤渐渐凉了的身上。四清翻翻白眼,拍打拍打手,嘴里嚷嚷着:“死了,死了!”晃晃荡荡走出门去。那一直冻凝了似的浓雾,抖动抖动,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跟在四清身后水一样缓缓流去。
(九)
春花被公安局带走是第二天上午的事。
春花请求发落了姥娘再走。彩凤没有儿子,不用停放。公安局答应了,就在村委会富贵的办公室关了春花一宿。第二天一早,人们去找彩凤男人的墓。坟头早平了,好半天才找到。彩凤男人的墓旁边是大老婆的棺,彩凤只能葬在大老婆的脚头起。在秀秀呼天抢地的哭嚎声里,一抔黄土葬埋了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春花的手已被冰凉的手铐铐住了,她木然地跟在娘后面,看着人们给姥娘下葬给姥娘的棺上填土,一直到姥娘被一堆湿乎乎的土全埋严实了都一声没哭。
坟起来了,邻居奶奶哽咽着说:“花花,啼哭你姥娘两声吧,要不,你姥娘在地下也不安生哩。”
春花没有哭。春花铁青着一张脸,跪在姥娘的坟头下,双手捧起一捧一捧新土,无言地撒向坟顶,两行清泪了无遮拦地淌了满脸。西北风刀子样刮过,招魂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在春花的头顶上猎猎作响。
春花是被停在村口的一辆警车带走的。春花被带走的时候几乎一村子人都来了。人们远远地聚集着,眼看着春花被塞进车的后座。吉普车低吼了一声,呜呜地响着警报上了出村的公路。秀秀一直哭喊着跟头骨碌地跟在车的后面。石头绊了她一下,她“扑通”摔倒在地上,鼻子、嘴巴当即磕出了血。秀秀爬起来继续跟在车后面跑,那含糊不清的嚎叫声,凄厉地响在冬天的山野。
“花花,俺那花花——”
渐行渐远的车扬起的尘土散尽了,人们才发现四清也一直跟在车后面跑。四清一边跑还一边手舞足蹈地喊叫,只是他喊的是什么谁也没有听清。
那天早晨跟前一天一样雾很重很浓。这会儿,日头从雾的重围中挣出来,撒出一柄柄金色的利剑,天就渐渐开了。笼罩着山村的浓雾,一层一层缓缓消散,只留下一缕缕轻绡般的雾岚,若有若无地在村子、山岗间游游荡荡,浮载着秀秀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喊传出去很远很远。
“花花——俺那花花哎——”
作者简介:梁陆涛,大学文化,1954年1月出生,1972年12月参军,1993年9月转业到建设银行河北省分行。在部队曾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先后获“北京军区先进新闻工作者”、“全国金融系统思想政治工作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
在境内外报刊发表各类文字5000余篇(部)6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雪魂》、《中国古代私情命案演义》,散文集《生命标点》、《男儿有泪》,新闻写作文集《风中雨中歌唱中》,与人合著报告文学集《多彩的音符》、杂文集《疾风草》,编写播出电视专题片10余部,编导大型文艺晚会2台。2013年12月,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210万字三卷本《梁陆涛文学作品集》(散文卷《行走的江湖》、小说卷《雪魂·落雾》、纪实卷《眼里的世界》)。作品曾获中国新闻奖、全国金融思想政治工作优秀论文一等奖、国家文化部“群星奖”银奖、中国建设银行40年行庆征文散文类一等奖、全国首届金融文学大奖赛一等奖、新世纪10年河北省散文创作“精品贡献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散文奖、中国金融报告文学大赛“最佳创意奖”,及政府奖、媒体奖100余次。书法作品获第三届中国金币金色文化艺术大赛“银色艺术奖”并在2015年北京国际钱币博览会展出。文学作品曾被《读者》、《传奇文学选刊》、《名家抒情散文精选》、《中国散文经典》、《中华活页文选》等书刊选载、收录。文学成就收入《中国文学艺术界名人录》、《世界华人文学艺术家名录》等。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学会会员,省杂文学会理事。
[上一篇] 原创:周末,我要回家
[上一篇] 王西庆难忘的记忆续集之七十五——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