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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近 照)
记不清是哪一天的深夜了,总之是在深夜,我从沉睡中醒来,大脑异常清醒,没有迷瞪,没有过渡,一下子进入正常状态。与此同时,我感到身体燥热,再不起床,接下来就会汗发淋漓。这是低血糖到来的信号。此刻,幽暗依旧霸占着南窗。我知道不能再躺着了。我没有开灯,在黑暗里摸索着起来,小心翼翼扶着床沿轻悄走出卧室。这样的时刻每年总会发生几次,我不忍叫醒我的妻子,让她慌里慌张为我拿来点心、糖块或别的什么。
我摸黑来到中厅,打开顶灯。灯光刺目,眼睛瞬间难受了一下。我从门旁挂衣架上取下那件灰绿色棉服,披到身上,步履小心地迈向厨房。出现低血糖时,前往之处无非是这几个地方:中厅、厨房,起居室。能够提供热量的糖果、水果还有食品放在中厅的糖缸、北阳台的冰箱,以及起居室的果盒或贮物筐里……。我在中厅略坐,确认不会出现意外,踱往厨房。
从中厅到厨房即北阳台上,不过区区十多步的距离,对一个业已发生低血糖的人来说是危险的,潜伏着晕厥倒地的可能。我的经验和谨慎支持我走完了这段平坦却起伏的路程。
我没有打开冰箱,而是从贮物篮里拿起一只苹果,颤抖而乏力地除去薄膜包装,打开水龙头匆促冲洗,觉得干净了,重回中厅沙发。在坐上沙发之前,实际的饕餮已经开始了。
选择苹果,而不是选择糖果、蜂蜜、饼干或别的食物,来自于一个朴素的想法:平时比较严格地控制进食水果,借着低血糖的发生,弥补一下往昔的欠账。
情况往往是这样,当低血糖发生时,机体处于能量短缺状态,直接反应就是饥饿。这种饥饿与正常的饥饿不一样。正常的饥饿尚可忍耐,这种饥饿令人无法忍受,心理抵抗基本上是无用的。严重的话,伴随血液载氧量的减少,会出现血压降低,心跳加快等症状,再严重些,头痛出现……,身体的极度疲乏是这一综合反应的特有症状。
当我风卷残云般把一只苹果收入腹内时,饥饿症状并没有马上消失。我不得不重新走向厨房,从盛物篮拿出第二只苹果,在水龙头下快速洗涤。凭着直觉,我认为不能全然下肚,再有半只就够了。我左手托着它,右手持刀用力压下,苹果一分为二。这种东西进入胃里之后,不会立刻转变为葡萄糖,需要一个过程,而血糖还在持续降低中,我最后拧开了贮糖罐……。
十分钟后,我摸黑回到了床上。被窝依旧保持着离开时的温热。我却愈益感到胃部的冰凉。我想我的身体会慢慢驱走它。然而,我想得太简单了。我的胃部变得不安分起来,发出细微的鸣响,开始隐隐作痛。那团寒凉没能被我的体温所剿杀,反而迅速扩充着它的地盘,尝试在腹部扎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像快镜头中的藤条一样蔓延生长。我感到无数触须在胃壁攀爬,抵达了所有能够抵达的角落,占据了所有能够占据的地方,最终变得枝叶茁壮。屋外的冬天、最多入侵了北阳台的冬天,现在宣布入驻我的身体,在腹部盘根虬结,势不可当。
此后一段时间,我尚抱幻想,认为这段遭逢不算什么,在我健康的心理和身体的共同抵制下,将很快恢复如初,但事与愿违,我的胃部逐渐闹出更大的响动,以不配合、不响应、不协作的态度一意孤行地向我宣告维持严冬的现状。
它变得敷衍塞责,不好好工作。鸣响是它对食物的抗议。消化过程中的消极怠工,让食物成为匆匆过客,有时前脚刚到胃里,后脚就以腹泻的形式表明立场。坐在县一中西综合楼二楼办公室,我的肢体突然畏寒起来,尤其是右腿,因为靠近南窗,老是觉得凉风透衣,肌肉酸胀。处理完日常碎事,我赶紧转向里间,坐进沙发,用那条旧毛毯盖住双腿,一直缠到腰上。这些地方些许不能外露,否则,在四闭的屋子里,也会感到寒意贬骨,直接把信号传给胃部,一番闹腾,去一趟洗手间才暂告一个段落。
之后,工作和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颇感压抑,身心俱疲。先是一位教师发生了意外,家属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萌萌的牙齿创伤我的手指,我注射了狂犬疫苗;一位高二学生寒假里在校外惨遭不测,让人后怕;另一位学生因为与同学的矛盾,在自己家中做出极端举动;我一点也不觉得轻松。身体状况没有好转,且有逐渐加重的趋势。我的妻子一再催促我去医院做一下检查,每次我都执拗地拒绝了她。我的体重日见减轻。我坚持上班,尽量保持乐观。我在承受与反抗中努力维持心理平衡。为了缓解压力,下午偶尔偷个懒,在家中歇息调养,希望能够平复病痛。症状忽轻忽重,看不到痊愈的希望。文英心急如焚,一再要求我到医院去,都让我以没什么事或工作太忙为借口推辞了。
四月的一个上午,在身体的症状迁延不愈后,我觉得不能再拖了,决定去中心医院做检查。
第一项检查是消化道X光造影。检验医生是县计划生育局一位同事的朋友。
透视室与操控台一墙之隔。我站在透视台上,乖乖执行医生通过传声系统发出的指令。“喝下钡餐,不要在口里停留,好,马上咽下去。”“现在,拿上钡餐,站上去。”“往后靠靠”。那是一个旋转平台。我的后背紧贴背板。“好了,再喝一口。”机器慢慢向后仰,我平躺了下来。“向左旋转,吸气……呼气……。”“继续转身,脸朝下别动。”耳边是卡嗒卡塔的声音。我知道,吞下的气钡在腹中急剧膨胀,把我的胃撑得圆鼓鼓的,里面情形应该一览无遗。当钡餐经过口腔时,我听到了咝咝声,如果不快速咽下,急剧产生的气体会快速冲出口腔,医生的努力将功亏一篑。
站在抑或躺在平台上,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我不希望出现问题,更不希望出现意外,但也仅是不希望而已。我无法阻挡问题的出现,无法阻挡意外的发生。这是令人担忧的时刻。身体正被提审,心中倍觉惶乱。当我还没有从平台上起身时,检验医生实际上已经看透了内部情况,有没有问题和意外他们已经一清二楚。两位医生凑近了低语着。我的同事站在一旁。我成了局外人。我被挡在了真相之外。
我整理好衣服,走出透视室,特别注意医生的神情。他开始讲得不利落,让我觉得似乎有意隐瞒了什么,但后来他说到了正题上,只是胃粘膜紊乱……胃炎而已。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
他们建议我去做血液和其它常规检查。
我听从了他们的建议,到生化室抽血,同时,为他们要做的其它检验留下样本。
第二天上午,在他们指定的地方,我拿到了一切正常的检验结果。
我从中心医院出来,没有回家,径直去了丛台区一位老中医家里。那个精瘦的有点怪癖的可爱老头,在他逼仄的四壁发暗的小客厅里接待了我。我以前跟他打过交道。那是一个夏天,我陪我妻子去找他。他在一个小区租下两间房子,于临街处开了一个诊所。他身板干瘦,话语简洁直白,一如他干瘦的身板,语调却像毛驴一样固执。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见面顿觉清风撩人,原本燥热的上午变得爽快无比。现在,因为年龄关系,他“不愿意再伺候人”,把诊所重新搬回了他的蜗居,一所颇为沧桑的旧楼里,只接待熟人和回头客。他老伴悉心伺候他。他理所当然、甚至还不断发点小脾气地享受着操着浓重四川口音的老伴无微不至的关怀。
老先生并不急于为我诊断。他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茶几外面,与我面对着面。此时,我像医生,他像患者。他慢吞吞点上一只烟,同样慢吞吞地有滋味地抽着,把烟灰磕进一个剪掉一小半的健力宝饮料罐里。等过够了烟瘾,他让我在三人沙发上躺下,把衣服撩起来,一直撩到锁骨处。他在我的腹部摁来摁去,好像问了些话,又好像什么也没问,我有些记不清了。后来,他让我坐起来,用听诊器听了我的前胸,又听了后背。他说过他“不排斥西医”,所以,这些惯常的检查手段都用上了。
老头起身,在几个屋子间来回走动,寻找可以处方的纸张。他把所有屋子都走了一遍,再次走进一间小屋,终于如愿以偿。他坐回茶几外,用圆珠笔开具处方:
附子12 炒白术15 山药15 苡仁20 良姜12 姜黄10 舌乌10 三仙15 内金15 草果10 砂仁10 苍术20 厚朴10 肉桂10 生姜(好像没有给出克数)
这是一份调理脾胃的方子。我注意到处方笺的抬头写着:邯郸市复兴区中医院处方笺。老头曾在那里应诊。
老头起身到里间拿药。里面不时传出开关抽屉的声响,偶尔伴有称砣碰到药盘的响声,倒药的响声,打包的窸窣声。他在里间呆够半个时辰后,掂着一只塑料袋走了出来。他不慌不忙地说,不让你多吃,就吃五副。我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希望最好不要再来打扰他。
五天过去了。我在周末再次走进了那栋旧楼,蹑手蹑脚踏上一级级幽暗的楼梯,有意无意瞥一下墙上花花绿绿的小广告,来到老中医的客厅兼诊室,卧室兼药房的家里。他对我的出现疑惑不解,好像面对了一道“三加二”的数学题,没有等于“五”,却等于了“八”一样。我的到来不只是让他感到意外,更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处方遇到了严重挑战,他的自信和自尊同时也面临了严峻考验一样。不管用?他问。效果不好,我尽量说得平淡些。有效果没有?他接着问。效果不明显,我只得如实相告,肚子还是经常咕咕叫,还是经常跑洗手间。老头感到失望。不该这样啊,他说。好像不是他的方子有问题,不是他的中药有问题,而是我的身体有问题,是我的身体没有密切配合的缘故。这让他平时坚持的几副药解决问题,如果解决不了问题,便不再治疗,而是让你另请高明的作法遇到了空前的挑战和威胁,就是说,他坚信自己能够药到病除,不会让它出现类似尴尬。
虽然如此,老中医还是认真地看了他上次开的药方,好像没有做调整,而后进到里间去抓药。
他提着装好的药来到中厅。他把药放在茶几上,信心满满地申述他的原则。这一次你再吃,我还是不给你多开,只开五副。你吃了有什么反应,及时告诉我。当他从里间出来的时候,我早已站了起来。他说话时,一再让我坐下,但我没有坐,而是一直站着。如果我坐下了,他的话头可能会更长一些,站着,表示我要离开,他将会少说一些话。他窥破了我的心思,不再作更多叮嘱,很有把握地说,这回保险没问题。
按照老先生的要求,我们一丝不苟地依程序操作,避免煎药时忌讳的言语和行为出现。我妻子总是在晚饭后,及时把药泡上,亲自动手煎药。因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专用砂锅,而是一只相对精致的陶瓷炖锅,容积比砂锅大很多,有时给我们造成错觉。你以为药汤快要熬干了,一旦开倒,却发现家中最大的饭碗也盛不下。因此,我不必担心药汤量不够。每次,我们至少煎一副药,有时两副合煎,再把两料煎下的合在一起,分盛两个容器。汤药满满,信心满满。当我一口气喝下去的时候,我觉得一股微甜滑过了嗓眼,便想不论管用与否,起码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它不苦涩,甚至不乏营养,权当喝了一碗米粥罢了。
又一个五天过去了,一切照旧。
我对中医恒久不移的信任受到了挑战,对老中医的诊疗产生了怀疑。要么是他的方子有了问题,要么是他的草药有了问题,而这涉及到种植、采集、收购、炮制、流通等一系列环节。我先自失去了信心,不想再到他那里去了。不去不是怕花钱,而是怕他难为情。他是一个非常爱面子的人,也是一个可亲可敬的老头。无论是判断失误,还是草药质量出了问题,都导致了同样的结果:他的方子失灵了。虽然我相信他的方子,怀疑他的草药。除了味道之外,他的汤药与一碗米粥几无差别。老头不是一个糊弄人的医生,而是一个有自尊、有操守的人。我不能再登门让他调剂方子了,那样无异于当面羞辱他,或者扇了他一记耳光。
问题还得解决。我不想再忍受日复一日的折腾。我收拢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身上。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感冒的,从什么时候失去了应有的抵抗力?我的身体何时变得弱不禁风?一个半苹果何以搅动如此大的风浪?当我不断追问的时候,原因开始显现,为了控制血糖,为了不增加胰岛素用量,我有意无意减少了饮食摄入。这样做的结果是,一个时期内,血糖得到了较为理想的控制,但是低血糖也不断发生,有时一天之内会发生两次。我的身体实际上时常处于一种能量不足状态。长此以往,抵抗力明显下降,于是乎,频繁感冒、肠胃功能紊乱、弱不禁风的症状悉数出现了。
一个高血糖患者,身体出现的所有症状,几乎都与此有关。这是一个基本常识。血糖犹如水之源头,至少是河流的上游,所经之处,无不产生影响。这么普通的道理,却被我这个最不该忽略的人忽略了。我无视自身的源头因素,倾心竭力向外寻求解决方法,不说背道而弛,也属文不对题,自然收效甚微,甚至一无收效。
当我清楚地梳理出原因后,开始注意一日三餐,一方面加大饮食量,确保足够的能量供给,一方面加大运动量,确保足够的能量消耗,让它们保持动态的平衡。时间不长,各种症状缓解,后来不知不觉消失了。我不再怕冷,不再畏寒,不再感到南窗冷风飕飕,因此,不再需要毛毯加身,同时也不再轻易感冒。坐在冬天的窗前,再也不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像裸露着一样。我的脾胃恢复如初。肠胃不再鸣叫。脾好,胃好,吃嘛嘛香,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资本。一又二分之一只苹果的阴魂,历时近一年宣告散逸。它给我带来的创伤,造成的精神负担,最终在“无药可医”时,被彻底甩在身后……。我的身体重又充满正能量。
作者简历:桑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第七、八届签约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在沉默中守望》、《归路茫茫》、《心是苍青的岛屿》、《回归大地的种子》、《以右臂的代价》等五部,多人合集《原生态散文十三家》一部。
作品入选四十多个选本。《滏阳河边的死亡》列07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一九九二年的暴力》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我梦见我有一千间新房》列“09中国散文排行榜》,《偏锋》入选“《散文选刊》09华人散文排行榜”,《穿越十三年的刀光》列“2010年中国散文排行榜”,《劫夺阳光和呼吸》列“2011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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