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时刻,也是猫们叫得最急、食欲最强的时刻。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究竟有几只猫。徐妈说有七只,四只大的,三只小的。它们聚堆,我在心里黙数:一、 二、三、四……怎么也数不够。我见到的多是这几只成猫,未成年的猫咪很少看到。
有一次,我扔了一小块饹饼给那只黄猫。它是猫中大佬,绝对权威。它吃时,别的猫都不敢近前,围着,等待,只有眼馋的份儿。我的行为当即遭到徐妈的制止,你不要喂它们,喂了,叫得更厉害,饭也吃不好了。我从香积厨的旁门退到斋堂廊下,心里有些不快,觉得她的心肠怪硬的。猫们却不依不饶,跟着窜上台阶,仰头冲你嗷嗷叫,有撕心裂肺的味道。
等大家吃过饭,洗净碗筷,徐妈收拾停当,或者没收拾停当,开始喂猫。她用一只铝盆盛了多半盆狗粮出来,站在旁门口,喊猫们进食。有人曾遗下一条狗在寺里,后被送出,剩下的狗粮,转而成了猫食。
猫们迫不及待,喵呜喵呜叫着,跟着一路碎步的徐妈到门口,铝盆落地,成猫凑过去,贪婪吃相尽皆显露。
每天会有一些香客做完佛事留下用斋。这里的惯例是,无论是谁,想留下来吃饭,都会得到满足,所以,饭菜多寡难以掌握。很长一段时间,徐妈一个人在香积厨劳作,凌晨三四点起床,忙完了早餐忙午餐,午餐结束不久,开始准备晚餐。择、洗、蒸、煮、烧,难有大块休息时间。她的脚步永远是匆忙而细碎的。
何况还有那些猫。
徐妈总是把新鲜食物给大家,早晚剩下的,自己尽着吃掉。她吃得津津有味,高高兴兴,未见不情愿,也很少有抱怨。吃不掉又怕坏掉的,才会拿给猫们。有一天黄昏,大家早撂了碗筷回房间,我去打水,见她端着蒸米饭的铝锅,往里续水,一手将盆抵在腰际,一手搅拌着,喊猫们进食,就觉得这位面上很冷,说话也不热烙的人,内心有着某种温度。若不是她天天喂它们,说不定早都饿死了。
它们是一群野猫,身上透着野性,即便对徐妈也保持警惕。它们最多是跟在她脚后,根本不让抚摸,更不可能让她抱进怀里。对于我们这些生人,它们何止是警惕,更多的是敌意。你不喊它们,它们倒还自在,你一喊,眼睛就瞪得大大的,放出冷冷的凶光,头贴向地面,四肢紧张,随时准备出击和逃遁。你再靠近,便嗷然一声,作鸟兽散,闪电般窜到石板下、木板后,或者野地里。
一群喂不熟的东西。
徐妈每天重复这样的功课,一任它们吃饱了离开。
与猫们有着相同处境的是一群鸡。它们生活在寺外的树林里。来历据说有两途:一是最初两只小鸡,为人特意买了放生。放生鱼鳖常见,放生鸡雏是头一回听说;二是寺院工程完工,工人撤走,家属们养的鸡失了管理,四散走开,虽未沦为下酒菜,慢慢都跑野了。它们不栖寺院,在野地和小树林安家,与香积厨不过一墙之隔。
香积厨旁门外是一片菜地,地里长着西红柿、青椒、尖椒、豆角、茄子、黄瓜……。下面斜斜的是一块庄稼地。再往外是无边无际的丛林。可以说外面什么都有:嫩草尖、花果、昆虫、飞蛾,鸡们永远饿不着。十方贡品,留下的,多了也会坏掉。徐妈不用刻意照料它们,随手倒掉一些就是伺育。它们无忧无虑,自足快活。
它们的貌相与家鸡无别,有别的是生活方式,最大的分别,则是它们享有充分自由,已经完全野化了。
一天晚斋前,李小花从外面回来,压着嗓子跟大家说了一个消息。我发现了一窝鸡蛋哎,她说。在哪儿?我们问。在外面小树林里,她说,谁跟我一块拣回来,煮了吃。她的话一下子撩醒大家肚里的馋虫,来到这里,已经十多天未沾荦腥,鸡蛋也没见过。有人问,有多少?她说,四五十颗吧。哦,足可以煮半锅了。就想当即行动。这时,不知是哪位法师,还是徐妈,先后发了话,那个不能吃哎!大度悄悄说,你们没看到啊,有公鸡。以下的话就不用问了。不是在养鸡场里,外面这些鸡蛋,是受过精的。生命已经孕育。
既然不能吃,就不必去看了,母鸡早晚会把小的领出来。最初就两只,现在已经一大群了。我想象着四五十只鸡雏,唧唧哫哫叫着,跟在摇摇摆摆的老母鸡身后,浩荡而悠闲的景象。
过了没几天,一个午斋后,李小花悄悄湊到我耳边,说,我有煮熟了的鸡蛋,你吃不吃?我暗自心惊,一时无语。这女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性情柔静,说话慢条斯理,却是个暗地里做事的狠主儿,肯定趁人家不注意,把那些鸡蛋偷偷拣回来煮了。煮,自然不敢在香积厨进行,而是用房间里的电热水壶加工。我揣测着,嘴上不禁问了一句,林子里的?她说,不是,姚总送的。哦,我一下子放松了。姚总是一个开发商,与寺院关系极好。我们几个人入住时,他来送西瓜,顺便看望大家,还时不时来喝茶、聊天。每次总要捎带来他的农庄生产的瓜果。这次更绝,送来了鸡蛋。李小花说,人人都有。他们前面吃过了。你和毛老师没吃。你捎一个给他。出了斋堂,我去了她那里。像地下党接头似的。她用报纸匆忙包了两只鸡蛋。我夹在晾晒好的衣服中间,带回我住的地方。
在此环境里,吃一只鸡蛋都觉得是罪过。
第一次出坡,是整理客堂,帮法师把一些书籍、杂志、杂物搬出去。书籍杂志之类搬到楼下天王殿的隔壁——法物流通处。有的拆了包,有的包装完好,搬运起来比较吃力,加之天气湿热,来回两趟,衣服就湿透了。
此行之前,我的左膝关节韧带拉伤,自由行动受限。几位同修让我休息,我怎好意思,就在二楼台阶当二传手。我从下面上来时,发现一只比麻雀大些的灰鸟正惊恐地看着我,嘴里发出“唧唧”鸣叫。我停下来看它。它身体后倾,仿佛感受到了来自我身体的力量冲击,随时站立不稳似的。我弯下腰,伸出右手,想轻抚它,给它一些安慰。它更害怕了,连连后退,发出急剧惊叫。它退到墙根,退到墙角,再也退不了了,奓起双翅,抵御随时可能的伤害。
这是它吗?是两天前,我在法物流通处门前遇到的那只鸟吗?它在地上行走,左右不离开那一小块地方。我判断它羽翼未丰、不到出窝时候,冒冒失失从天王殿斗拱间的窝巢中掉下来,伤了翅膀。它的妈妈救不了它,任它在地面觅食,躲避危险。
应该是它,不是,又会是哪个呢!
最好的爱护,莫过于不以违背它意愿的方式惊扰它。我不再试图亲近它,从它面前走过去。它的小脑袋随着转动,眼里的惊恐一点也没有消除。
下午,见它在大雄宝殿前活动。与二楼阶间比,这里的空间大了许多。
随后忘记了它。
一天晚上,白木在微信空间发了多张照片。主角是它。我又看到了那个可爱熟悉的身影。这次,它安静地站在白木左肩,白木回头,爱怜地看定它。这个画面令人感动。此刻,在白木心里,它是什么?是它的小公主,还是小天使,抑或是心灵深处的女神?它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害怕,没有了想要逃走的欲望和行动。它是在哪里被白木发现的,又是如何被他收留的。更想知道的,它与他怎样建立起一种亲切的信任关系。它那我们永不可知的小脑袋里,是怎样想的?在它眼里,白木又是怎样的?它把他的肩头当作了什么?是斗拱,窝巢,妈妈温热的身体……谁都不知道。此刻,它站在他肩头,彼此像深知并深爱着对方的父女,静静感受着什么。
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后面的照片竟然是它与佛经亲近的镜头。它站在翻开的经书边,仿佛被里面的文字和经义所吸引,目不转睛,孜孜不倦,津津有味地逼视经文,沉浸在安谧神圣的氛围里。
接连的几幅照片,拍下不同画面,全都是它与一部经书默契相亲的镜头。它在经书旁自由踱步。它凝视经书。它若有所思。它略做沉吟。它陷入思考。它似有喜悦。它果真通了灵性。
我不知道白木通过什么方式,与它实现了沟通,它才肯乖乖地配合它,让他拍下那么优美的镜头。或许根本就是它真的通了性灵,与他有一种天生的亲和,故而看到他不仅不惊慌,不逃避,反而很亲密。
我中间回了一趟邯郸。等我再回去时,那只鸟不见了。我问了白木,他说它走了。大度说它将养好了,从地藏殿飞了出去。
外面是丛林。
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好的开始。
它来了,又走了,不见白木有多留恋。该来且来,该走则走,一切由着生命的自由。
在观音寺里,生活着许多或美或丑的小东西:鸽子、麻雀、叫不出名儿的灰鸟、蝙蝠、青蛙、蚰蜒、蜈蚣、蚯蚓、马陆、百脚虫、独角仙、蟋蟀、知了……。我见过一只小蝙蝠,因为贪恋飞翔而迷失了归路,大白天头朝下贴在天王殿后的山墙上,像一片灰褐的枯叶,一幅画在墙上的小招贴,一动不动,与墙壁浑然一体,不留意很难发现。但我看到了它。我给它拍照,却没有惊动它。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生灵。它们在此栖息或路过,自由自在,受到人们下意识保护。
它们之所以安全而自由,是因为这是大慈悲之所在。这里有住持上智下文大和尚,监院界虚,界圆、果律法师,年过八旬的老师太等修行人,还有明行居士,白木等一心学佛者,有徐妈、彭妈等时常在此做义工的女居士,以及前来进香、行善、体验的人们。他们都是佛菩萨。
作者简介:桑麻,中国作协会员,邯郸散文“三剑客”之一。部分作品被《阅读与欣赏》、《青年文摘》、《中外文摘》、《儿童文学》、《中外期刊文萃》、《美文.少年版》等转载。作品入选二十多个年度选本,其中《滏阳河边的死亡》入选《2007中国散文排行榜》,位居第二,并入选“河北散文排行榜”,位居榜首。《一九九二年的暴力》入选《2007年中国随笔排行榜.佳作部分》,并荣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