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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姥
作者:刘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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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生于1895年,19岁嫁给姥爷,一辈子共生养了五个子女,四个舅舅(其中头大的童年夭折)一个母亲。 到解放初期,母亲和二舅工作在外,姥姥、姥爷、大舅、舅母、小舅和大舅的五个子女共十口人一起生活,是一个温暖和谐的大家庭。 姥姥的家位于河北唐县的一个村落,1952年腊月初,在我刚百日的那天,父母亲将我从城市送到乡下的姥姥这里。

      小舅天生智障,一辈子没成婚,针线活缝补洗涮都得由姥姥收拾,姥爷是小队的饲养员,一天到晚都忙乎在牲口圈里,现在又要加上了我,使得姥姥的负担更重了,我从嗷嗷待哺到婷婷玉立共生活了十四个年头啊,这对抚养我长大的姥姥来说,该是个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自从我来了以后,我的两个小表兄(比我长一岁)就再也没吸吮过大舅母的奶水了,完全由我一人享用,由于大舅母奶水不多,姥姥为了不影响三个孩子的发育,经常赶集买些油条花生豆腐之类的食物来补充营养,这样就使得我们三个小孩子都能健壮的成长起来。 姥姥虽然生活得很累,可从抚养我那一天开始,就视我为已出,把我当成了掌上明珠,十分地疼爱,姥姥一生只有我母亲一个闺女,权当把我当作第二个亲生闺女给养了,姥姥成了我的娘亲。 

      1953年的春天来临了,屋檐下的小燕子飞回来了,院子里的大槐树长出了新枝嫩叶。偏偏此时我腋下突然长了一个大脓包,连续几天发烧不止,于是姥姥跟大舅母就天天拿着香火和贡品跪在神灵前嗑头为我作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请您保佑我们的小外孙女吧……。”婆媳俩想沿用一些传统习俗借用神灵的仙气来解决我的脓包。最后还是来了一位老中医为我刮骨疗毒,方渐渐好转。姥姥是个吃斋念佛的人,逢人便说:“这孩子是个有福之人,人们常说穷长虱子富长疮,这孩子将来肯定会有大造化的。” 这一次风波终于平息了,我的胳肘窝一天天地好了起来,仅留下一点儿小疤痕。 老神医为我治病的这段真实的传奇故事传遍了当地的百姓家中,以后姥姥也在我的耳朵边常常念叨,那位老游医的高超医术深深印在了我幼小的心灵里,姥姥和大舅母的善良美德菩萨心肠也承传给了我。

                                                        二 

      五十年代的中国农村,老百姓的物质生活虽然艰苦,但精神文化生活还是很丰富。姥姥的家乡和全国的新农村一样,树上、墙上、房屋上到处贴满了“为农业实机械化、现代化的目标而努力奋斗”等宣传标语,我虽小,也天天跟着姥姥参加学文化扫盲班,去学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等革命歌曲,参加上街宣传游行队和秧歌队。

      在农闲的时候,姥姥领着我去村委会看古装戏“将相和”“窦娥冤”,看现代戏“白毛女”“兄妹开荒”,看说唱大鼓书“杨家将”等,特别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姥姥带我去村委会人民公社看电影“董存瑞”“狼牙山五壮士”“地道战”“野火春风斗古城”等。每到这个时候,会引来许多邻村的老百姓来观看,大家就像过节一样的开心高兴。到了58年大炼钢铁和成立人民公社运动中,我就跟着姥姥学干农活,去公社食堂打饭。 随着我一天天在长大,吃的饭也越来越多,姥姥家的生活十分困难,姥姥没有一天不盼望着我的父母有个音信,或带走我或给寄些钱来,伸把手救助一下老小生活上的困窘。

      夏天的一个上午,一串自行车铃声在门口响了起来,是邮递员给姥姥家送来了一封信,姥姥高兴地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门外,“是峰峰(我父母当时工作的城市)来的信吧……”邮递员回应说:“是石家庄来的信。”“噢,是她二舅来的信。”姥姥从邮递员手中接了信。 二舅来的这封信,让姥姥姥爷几天都没好好吃饭睡觉,若不是紧急情况下,酷热的夏天里,姥姥说什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门子的。八月初,姥姥带着我去了二舅工作的城市---石家庄。 

      下了火车,姥姥带着我又坐三轮车来到了二舅工作单位的职工宿舍。二舅在一座三层青砖大楼的门口接到了我们。 母子相见脸上却都没有一丝的激动和笑容,二舅的宿舍正冲着楼梯的中间,是一个通间兼走廊和卧室,还好有个大阳台,兼做厨房,打开阳台的门可使室内的空气通透,因此大家也不觉得太热,只有姥姥心中有事,不住地摇动蒲扇。 吃了晚饭,小孩子们熟睡了,二舅陪姥姥来到阳台上,城市的夜空异常漂亮美丽,大街小巷矗立着各式各样的霓虹灯,工人正在开着撒水车,缓缓地倘佯在宽敞的马路上,高高耸立的座座楼房,各家各户的灯光不停地眨着眼睛,厂房鳞次栉比,不断地传来了机器的隆隆声,姥姥说:“还是城里好啊,晚上还到处都是亮堂堂的,真是个不夜城啊。”“娘说得对。”二舅沉闷的说。

       这时突然大街上传来了一阵长长的刺耳的消防警报:笛呜……笛呜……笛呜……,紧接着远处两辆红色的消防车急驰穿行在马路中央,二舅说:“别害怕,是工厂里着火啦,这是救火车要去救火。”姥姥听说工厂着了火,心想这可是件大事,“是不是你们电厂失了火?”二舅看了一下消防车行驶的方向路线,连忙说:“不是的,是其它厂子。”姥姥喃喃地说:“不管是谁的工厂受灾,也是国家财产啊,真是的,怎么就这么不经心呢?” 晚风送来了一丝凉爽,姥姥离开了阳台,回到了刚吃过饭的饭桌旁,吩咐说:“你俩都过来。”姥姥向二舅和舅母挥下手招呼了一声。二舅两口子乖乖地围坐在姥姥身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姥姥开了口:“快跟娘说说你们信上说的那些事情吧。”二舅的嘴张了一下,没说话却把头低了下去。这时二舅母憋不住了,“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便一五一十地详细讲述了两个月以前二舅工作中遭遇的一件事情。

      二舅是一名军人出身,从西藏复员转业后来到了省会城市的一家热电厂,担任厂保卫科警卫工作,两个月前的一天夜间巡逻中,发现工厂的角落里有一台吊车轰轰作响没有熄火,等了半天也不见司机回来,二舅考虑安全问题,便擅自上去操作关闭电门,不料,操作失误,使吊车悬空落地,造成机器设备报废。

      当时二舅就傻了,他不但被停止了工作,还一连被关押审查了一个多月不让回家,尽管二舅已将自己的失误向厂领导作了深刻检查,并请求行政处分和经济处罚。但问题不像二舅想得那样简单,厂领导在会议上已经为这次事故上纲上线,要定性为一期政治破坏事件。因此,厂里成立了专门事故调查组,对二舅进行全面调查和反复审核,若不是二舅当过兵这段光荣史,非得坐牢不可。最后根据二舅的一贯表现,厂领导班子开会再三排查,认定确实是一期纯粹过失行为,所以宣布停止了对二舅的审查,让二舅回家听候厂领导的最后处理意见。

      二舅母说:最近两天从厂里又传来了不好的信息,说是要给二舅开除厂籍处分,所以二舅一直是心神不宁忐忑不安。 姥姥听完后,如同五雷轰顶,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她什么话也没说,闭着眼睛呆呆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姥姥微微地睁开眼,再看看消瘦的二舅,心里一阵阵地疼痛。 姥姥在想:“这是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在西部当兵吃了那么多地苦,好不容易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这才刚工作几年呀,怎么就捅了这么天大个娄子哟,真是个傻孩子啊,你怎么干那不相干的事啊,太蠢了呀。儿啊,你的前途完了,娘知道你的心该有多痛啊,多悔啊。”这种欲哭无泪欲打不忍的心情在外婆的胸中激烈地翻滚着,二舅在一旁木讷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准备挨娘的一顿数落和痛揍。

      可是姥姥经过了翻江倒海的思想斗争,立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自言自语道:“这都是命呀。谁让咱没文化没头脑了呢,没遵守纪律了呢,犯了那么大的错,人家工厂里咋着处理都是不为过的呀。”像是在跟二舅说,也象是在为自己解释。 作为一个母亲,她这次来就是解救儿子的。所以姥姥心里的苦只能埋在心里,然后高声而又轻松地说了一句:“孩子们不怕,大不了回咱老家去。俗话说的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三 

      姥姥家里出了这等大事,那儿还有心思来管我呢,于是姥姥就直接带着我乘上了南去的火车,来到了父母工作的城市—峰峰。没成想此时母亲因辱骂继子(父亲与前妻所生)而做了禁闭,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姥姥顾不得许多,又立刻带着我返回了家乡。姥姥仿佛气傻了,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怎能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呢。姥姥强忍住泪水面对一家大小,还要强装笑脸面对着父老乡亲。 1959年初冬的一个早晨,二舅被解除工作下放回家了。带来了妻子孩儿共四口人,姥姥那本来就不大的庭院更显得窄小了。

      到了晚上,姥姥跟姥爷发起了愁,原指望着老二一家人会在城市生活呢,所以没打算另盖新房,可现在不盖也不行了,眼下手头又这样紧,用什么盖这个房子呢?到了半夜,姥姥伤心地哭泣了起来,这是姥姥从峰峰回来后跟姥爷哭过的第四次了,“净是一些发愁的事,这让咱们作父母的说什么好啊……本来该是儿女们孝顺咱们的时候,却还为他们操不完的心,这到底是怎么啦……”姥姥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哭得不能自拔,可见姥姥为二舅和母亲感到是多么地痛心疾首啊。 一天晚上,姥姥带我来到了北边的自家的园子里,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颗大杏树,嘴中念叨着:“宝树啊,我家的二子回来了,你得走了!都伴我二十年了,真舍不得啊,没办法,得在这儿盖房子给他们住,原谅我吧……”我一下子明白了姥姥的心事。 姥姥园子里的这棵大杏树,根深叶茂,果实累累,每年夏日,我和姥姥在大杏树底下铺上自编的草席,躺上一两个时辰,听姥姥讲故事,直到我用手指数着天上的星星进入梦乡。

      最热闹的是麦收时,满树的杏子红了的时侯,姥姥一声令下,舅舅们、表兄们一齐上阵来收杏儿,大家有的拿着竹杆子,有的拿布单子,表兄们像猴子一样爬到了树叉上,双手抓紧树杆,使劲地摇着,随着一阵阵噼里啪啦声响,熟透了的杏子齐刷刷准确地落到了布单子上面。这时姥姥就冲着树上的人喊到:“停一停!你俩先歇会儿,让下面收拾一下再开始。”这时候该轮到女人们和小孩子们上场了,有提篮子的,有拿筐子的,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布单子里的红杏小心巽巽地捡过去。这样反复几次后,一树的红杏几乎就所剩无几了,满园子满屋子成了红杏的世界,四处飘散着甜甜的芳香。但这些即将成为美好的回忆。

      第二年的春天来临,姥爷不得不把北边的园子里那棵大杏树给刨了。 二舅盖房子一事拉开了帷幕,也和大舅一样,三间砖房。砖是从外面的砖厂里买的,坯是自己在家里制作,在热心的村民们帮助下,施工于3月5日开始,有搬砖的,有和泥,有挑水的,有瓦工也有石匠,还有木匠好不热闹。经历了两个多月,二舅的三间新房在乡亲们的帮助下顺利落成了。

      自从二舅回来,第二件事是酝酿着分家。现在二舅有房子了,所以姥姥的大家庭很顺利地分成了个三个小家。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小舅继续跟着姥姥姥爷一起过,我从此也跟着姥姥、姥爷和小舅一起过了。 四 分家后,姥姥家的那头大母猪要下崽。我很好奇地跑了过去,只见大母猪拖着笨重的身体,哼哼着用嘴巴叼着松软的麦秸,颇有兴致地为猪宝宝筑造新巢,我和小表兄们稀奇得瞅见了这一幕,叽叽喳喳地打着趣议论着。这时大人们忍不住一阵严历的呵斥:“小孩子,别添乱!大母猪受惊吓,怎么能生呢?……快回屋去。”我们立刻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屋子里。已经快到深夜了,孩子们终于耐不住躺下熟睡了。姥爷沉稳地叨着烟锅袋,姥姥这时也上前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母猪的背,大母猪好像懂事儿似的,睁开眼睛看了看,然后站立起来,只听得猪尾巴下面噗的一声响,第一头小猪崽生了下来,之后,大母猪每十几分钟就生下一个,一共生了+事先准备好的棉花套子盖住小猪崽,以防着凉。当大母猪顺利地生产第七胎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我一觉醒来,先揉揉眼趴在窗子上朝外面看,呵!大母猪还在生着呢,小表兄早已经站在外面观光小猪崽呢,我穿上衣裳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这时,小表兄悄悄地告诉说:“已经是第十胎了”。啊!可真多。大母猪可真能干!我想:怪不得大母猪有两排奶头呢,这时可要派上用场了。经过一夜劳顿,大人们都已是筋疲力尽了,但每个人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一直到孩子们吃过早饭的时候,大母猪才生完最后一个,啊!数一数整整十六个,这真是一个天文数字,是姥姥家意外的大丰收啊! 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姥姥的家乡闹了水灾,村民没有粮食吃,生活极为困苦,但村干部不敢向上级反映,老百姓又过上了挖野菜吃树皮的日子,尤其是老人和儿童,由于体质差染上疾病的人很多。姥姥家的隔壁一位老奶奶就是因为吃树叶多了全身浮肿,姥姥带我每天去看望照顾,把仅有的杂面馍馍拿给老奶奶吃,直到老奶奶的腿肿胀得流了水,生命走到了尽头。真是祸不单行,村子里接二连三地死了好几个人,基本是老人和小孩子,多数是由于无钱医治死在家中的。还有一位是四姥姥的小孙子,连续发烧不止,送到县医院抽了骨髓还没出化验结果就咽了气。这些小孩子太可惜了,全部才十几岁,正是情窦未开、含包未放的年龄。于是村子里一时间传开闹人灾的事,村民恐惶不安。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突然发起了高烧,大人们用针挑我的脑袋,用酒精药棉擦我的背,可全不管用,眼看着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病也没见好转,不是低烧就是高烧,整个人昏昏欲睡,大家都把我当作危重病人对待,一些同学和小朋友谁也不准接近,这可要急疯了姥姥。舅母说:“要不把云儿送县医院吧。”姥姥说:“不行,医院里传染得更快。”姥姥把本村的赤脚医生请过来珍脉,告诉医生“不要怕花钱,一定要把对症的最好的药都给云儿用上。”医生说:“巧的是村里刚来了一批国产新的抗生素,来试试吧。”通过二十几天的打针和口服,结果很有效,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的我总算睁开了眼睛,烧也渐渐退下来,神志也清醒了许多,也能够喝些水了。

      原来,医生给我用的这种药就是口服的“四环素”胶囊,是这种药把我给救了。姥姥一家人高兴地谢天谢地,禁不住庆贺一番。 五 经过了生与死的劫难,脱胎换骨般得到了新生的我,又开始了与大家朝夕相处的新生活。可姥姥经历了这次惊心动魄的“劫难”,内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人也衰老了许多,老人家起初不敢向我的父母透露实情,现在我的病好了,姥姥才找人写信把我的情况如实向我的父母作了交待,并透露出想把我交还给亲生父母的意思。

      姥姥的去信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季才有了回音,我的父母同意姥姥把我送过去。这时我已经上了四年级,虽说我心里边也暗暗盼望着与父母的相见,但听说马上要把我送走,思想却一直转不过弯来,后来在姥姥的陪伴下才去了邯郸。 我的父母见到自己的女儿已长这么大了,心里自然是高兴,并且很快给我联系好了学校,就在紧挨楼下的“中轴路小学”,也同意让姥姥暂时陪着我住了下来。 

      我的父亲的家住在市委大院一个三层楼上的两套间,一家有父亲、母亲、大弟、大妹,加上我和姥姥共有六口人,晚上父母带大妹在一个屋里睡,大弟住校,父亲因为参加“四清工作组”到市第一医院蹲点,很少回家,我和姥姥睡一个大通铺,大家凑合着居住一起,姥姥虽然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但为了我也只有强忍着一些不适应。

       在姥姥陪伴我居住邯郸的那段日子里,开始几天还好,没过多久,母亲就开始厌烦起了姥姥和我,从此再也没有给过姥姥和我一个好脸色,尤其是对姥姥的态度极度的恶劣,才一个月的时间,就经常为家务小事跟姥姥吵嘴,就连切菜这点小事也要给姥姥翻脸大吵一顿,母亲竟会说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来,姥姥经常给气得不知如何才好。 夏季还没过去,母亲与姥姥就彻底闹翻了。我亲眼看见母亲把姥姥的白衬衫用剪刀给剪碎了,姥姥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哭着要走。我说:“我也要走”!母亲听见了,狠狠地说:“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眼前的母亲就像是个发了狂的疯子,姥姥和我不干了,非走不可! 决断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姥姥和我悄悄商量说:“你妈太让我伤心了,从此我不要再见到这个女儿,这里我是一天也住不下去了,你呢云儿?”我小声哭着说:“姥姥,我跟你的想法一样,我早就看不惯了,我在这里感到很恐怖,心里很压抑,我早想离开了,咱们一块回去吧!”看到我的决心已下,姥姥说:“就这么定吧,以后我再苦再累也要把你拉扯大,也要供你上学。”姥姥说着和我抱在一起痛哭了起来。停了一会儿姥姥又跟我说:“不过你爸挺不错的,咱们怎么也得跟你爸打个招呼呀。”“姥姥,你放心,我明天一大早把父亲找回来就是了。” 第二天,等母亲上班走了,我没再去上学,而是飞快跑到市第一医院把父亲叫了回来。父亲听了姥姥和我的诉说,很无奈地摇摇头,只说了一句话:“也只能这样吧,这可都是亲生的呀。”然后他亲自送姥姥和我乘公共汽车来到了火车站。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因为我害怕母亲知道了再追上来就走不成了。当父亲买上了车票,这颗沉重的心才放了下来。 火车终于从邯郸向北开动了,我默默地坐在车窗边,不停地回味着三个月来的曲曲折折,我觉得姥姥和我真可怜,就像是被遗弃的羔羊。我想大声地宣泄,但怕姥姥伤心,所以只能头朝外背对着姥姥,悄悄地凄然泪下。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愤怒和怨恨,想到自己和姥姥与母亲本同是两对母女关系,弄得我和姥姥是如此的狼狈不堪,就像是两个逃难的人,没能跟邻居、朋友、老师和同学们打一个招呼就悄悄地离开了,更确切地说是偷偷逃离出邯郸的。姥姥和我的自尊全被母亲所扼杀。姥姥家可从没有做出过此等不要体面的事情的啊! 经历了这次痛心疾首的母女相见,年幼的我转眼变得更加自强了,也开始有些独立性了。 

 六 

      1965年夏季,文化大革命开始,姥姥的村里发生了很大变化,成立了“红卫兵”和“造反团”两个群众组织,街道上贴满了大字报,各方都拉出队伍轮流上街游行宣传,转眼农民像学生一样也都被运动给武装起来了。 处在文革期间的1966、1967、1968这三年的初高中毕业生,被堪称为老三届,学校停止招生,工厂停止招工,连我这一届的中考成绩始终也没有音信,看来运动已经把整个教育界也搞乱了。见于这样的局面,姥姥开始做我的工作,老人家想得毕竟长远些,大主意当然由着姥姥来拿。一天姥姥对我说:“孩子,考虑你的前途,还是把你送回到邯郸上学去吧。我已经托人给邯郸写信了,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我听罢,止不住热泪盈眶。

      我不仅是害怕见到母亲,更是割舍不得养育我长大的姥姥,姥姥年事已高,需要我照顾的时候了,结果自己却当了逃兵。 可我又总不能这样长期在姥姥这里住下去的,这里的学校只是完小和农中,再说姥姥也没有财力支持我上学了。我要寻找新出路,立志回报老人家的养育之恩!我终于向姥姥交了底。

      在决定之后的日子里,姥姥和我心里都是难舍难分,十四年了,行影不离,姥姥的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在我熟睡的时候,姥姥就坐在我的床头,一边瞅着我不由得眼泪汪汪,一天凌晨,我隐约听见了什么?先是村里的大喇叭传来的红卫兵嘶哑的口号声,不对!好像是谁在哭泣?这声音很近……再仔细听一听,“原来是姥姥在哭”!从睡梦中惊醒的我纵身跳下床来抱着姥姥就一同大哭起来。“姥姥,您这是怎么了,我不走了……”姥姥赶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强装作笑脸哄着我说:“在瞎哼着玩的,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又是一个隆冬季节,红卫兵的大串联渐渐消失,毛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号召,红卫兵小将也成了响应党的号召的急先锋,纷纷到了边缰、农垦、以及广阔田野中,我却决定从乡村回到城市。 也就是正值第一批知识青年响应党中央号召轰轰烈烈上山下乡的阶段,1966年邢台隆尧发生了6.7级大地震,姥姥的村子里也因此受到波及。所以要求各家各户都不准在屋子里睡觉,我与姥姥一家人在院子外面搭起了帐蓬,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险情刚刚过去,这个时候母亲来到了家乡,是来接我及二弟和二妹回邯郸的。 也不知父母依据什么样的理由,在一年以前,也把6个月大的二弟和3岁的二妹送到了这里,母亲把这两个小家伙送到了这里,这可是个不小的错误,因为运动的原因,姥姥和两个舅舅的生活水平大不同从前了。尤其是二舅家自家都难保,让二弟是吃二舅母的奶水,真是强人所难了。结果呢:一年多的时间,二弟快两岁了,却走路还不稳当,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腿是罗圈的。那个时候我多希望父母能给老家寄些钱来呀,可从未盼到过一次。 现在二弟的苦日子总算结束了,同时二舅家也不会再受拖累了,我去了城市可以边上学边帮助母亲照看下面的弟妹。思想通了,我也就分别向亲戚朋友告了别,整理了书包和随身洗换的衣裳,下决心重返邯郸。 待我们启程前,姥姥偷偷给了我五元钱,悄悄对我说:“实在不行,你就偷着跑回来。”我又一次落了泪,这时我看见姥爷和小舅舅也来相送,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每逢让我碰上那些拿小舅舅寻开心的无聊之人,总少不了挨我的一顿臭骂。现在我没法再保护小舅舅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沉重起来,还是姥爷看出了我的心事,说:“你不要挂牵着家里,一来你还小,二来你也照顾不过来的,你只管追求进步就是了。”我与姥姥和家人苦苦告别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养育我十四年之久的亲人们。 七 我这次回邯郸,鼓足了勇气,充满了信心,努力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争取做好一切事情,独自处理好与母亲的关系,去大胆面对新生活的开端。 

      从和母亲第一天一起乘火车回邯郸的路上开始,我就想取得母亲的欢心,一路上我照顾着二弟,尽管母亲一路上没让吃喝,饥饿的二弟用舌头去舔车窗上的冰花,我委屈的眼泪直往肚子里咽也没言语。 晚上七点多钟终于到了邯郸,父亲格外高兴,赶快把剩下的晚饭热了端上来让大家吃,饥饿的二弟就着稀饭吃了一个大窝窝头,这可惊着了父亲和其他弟妹们,可我的心却像刀扎一样……。 来邯郸一个多星期了,我上学的事还没着落,我心急如焚,父亲又不常回家,我根本不敢问母亲,做事总是提心吊胆的,处处经心唯恐做错了什么。由于精神过于紧张,正巧我的身上来了第一次月经,晚上不小心弄到了床单上,这可是给母亲找到了一个发火的理由,母亲吊着脸,抽着烟,叽笑挖苦了半天,我红着脸惊慌地跑进水房,立即洗净了床单。

     自此,我的身上就断了月经。 第二个周末,父亲终于回来了,我趁母亲还没下班的时候向父亲慑慑地说明了自己上学的心愿,父亲一口答应了下来,当母亲一进门,父亲当即立断地就向母亲作了摊牌,父亲说供儿女上学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反而如火山爆发,大发雷霆,怒气冲冲地向我喝斥到:“你想上学,谁供你,……。”这一来可把父亲气坏了,“老何,你想干什么,这可是你的亲闺女啊,孩子上学是正事,你怎么这样的糊涂呀。”父亲被气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我躲在角落里又怕又气大哭了起来。 在母亲的一顿“狂轰烂炸”之后,父亲再也不提我上学的事情,而我则不甘心,我必须向姥姥有一个满意的交侍!这时从我带来的毛主席著作中一段话里找到了勇气,“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斗争,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把这两段话抄下来,反复地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写着,在自己心里念诵着。 思前想后,我写了一封信,内容是:“自己不上学可以,让上班也行,希望二老考虑一下云儿的前途。”大妹将此信偷愉送给了父亲。没过两天,父亲果然回家了,可这次为了我,父母又吵翻了,看起来父亲也是无能为力了,眼见得学习和工作都没有了指望,我有些彻底失望,于是在一个夜晚,我偷偷离开了家,来到了沁河边上。 沁河是邯郸的母亲河,在初春的夜晚,气温还有些冷,闲歇的人儿早早散去,我一个人对着河岸,像是脱了僵绳的马儿,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仰望天空大声呼唤着:“老天爷啊!救救云儿吧!我要自立!我要孝敬年迈的姥姥!” 无助的我,望一望富有生息的万家灯火,我下意识地看一看脚下的沁河,猛然间产生了轻生的念头,然后微微闭上了双眼。……此刻!我的心突然发出呐喊!“姥姥,我不能用您给的五块钱当逃兵,绝不走回头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父亲和居委会主任郑阿姨打着手电筒来了。见到可怜的我,郑阿姨一下子抱住了我,一边劝说我,一边与父亲商量着什么。父亲让郑阿姨跟我说:‘’居委会一旦有了招工指标,会优先照顾云儿上班的!”一句话尤如一束生命的火花,立刻点亮了我生的希望,把我从冰冷的低谷重新拉了回来,真乃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朝着北方默默地说:“姥姥,我的亲人,您的云儿终于有救了!” 在等待郑阿姨招工消息的日子里,父亲办妥了我的准迁证,安排我独自回老家办理证明手续,我头一次独自乘火车回到了老家,姥姥听我说很快就要参加工作的好消息,心中如释重负,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在亲戚的帮助下终于办好了村、公社和县里所有的证明手续,转眼又启程离开姥姥回到了邯郸,我与姥姥分别的时候说:“我上了班挣了钱,会经常给您寄钱回来,云儿会孝顺您一辈子的!”

 八 

      1968年9月,刚满16周岁的我终于在一家纺织厂上了班。 1969年春节,我第一次用自己上班后所挣的钱回到了老家,欣喜若狂的我给姥姥买了些点心糖果,乘上我熟悉的列车返回了久违的家乡。 一年不见的姥姥姥爷,乍一见面都有些陌生了,二位老人家苍老了许多,尤其是姥姥那苍白稀少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让我见了就揪了心,有说不出的难受。可姥姥看到我却十分地高兴,第一件事是把收藏的鸡蛋拿了出来,要炒给我吃,发现姥姥的动作也迟缓了许多,我祈祷着姥姥以后能跟着自已去城市生活,一定让老人家享受余生的幸福和快乐,可现在还不行,我还刚刚自立勉强生存。姥姥明白外孙女的心,我把仅存的十元钱递给了姥姥,怀着深深的牵挂回到了工厂。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这次与姥姥相见竟是最后的永别。 就在我回厂后的第二年冬天,一封加急电报传来了姥姥去世的噩耗,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请了假急速回到了老家,老远就听到了从姥姥家里传出的阵阵的哭诉声,“这的确是真的,姥姥啊!您怎么忍心离开了我……”我不顾一切地奔到家门,门口按老家的风俗倒有一大堆枕头里面的乔麦皮子,门头飘挂着一束写有“亡辜者何娄氏”的招魂幡,院内乱烘烘地人来人往,我见状早已悲痛欲绝!急步奔到姥姥的灵床前,拥抱着姥姥冰凉僵硬的尸体,我的脸紧紧贴在姥姥的脸上,我一声声呼唤着姥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死去活来,“姥姥啊!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周围的人们见状又都一齐拥至灵柩的四周,跟着我嚎啕大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从人们的噪杂声中,我隐隐地听到不断有众人们来吊孝,一拔又一拔,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亲戚朋友们,男人们在姥姥的灵前磕头作揖,女人们声泪俱下,吟诵细数着姥姥昔日里所做过的积德行善慈爱有加的故事,口口传唱着姥姥平日里的怜贫帮困乐施好善的恩德,所有帮忙的村民们,也对姥姥的撒手人寰无不低头垂泪依依不舍,这些让我悲痛的心有了一丝安慰。

      午后三刻,人们云集在家门口,一院子穿着孝服的孝子贤孙们脆在地上,我代表缺席的母亲穿上了孝衣,为姥姥的入殓殡葬仪式开始了,场景严肃壮观,前面是双套马车拉着姥姥的棺椁,紧跟着的是鼓乐队吹奏哀乐,中间是浩浩荡荡的送葬的队伍,后面有大舅亲手用彩纸制作的房子、高头大马和车辆、还有童男童女、金银财宝等随葬物品,件件都十分精致,放鞭炮的撒纸钱的前后各有分工。此时的我,脑子里早己一片空白,欲哭无声,泪如泉涌。

      姥姥!我一生最敬爱的人!您一辈子爱您所生的子女,无论是残疾的儿子,您耐心地抚养,无论是健全的儿子有多少过错您也包容,尤其是对您的女儿血淋淋的伤害,您也能迁就,您委曲求全,您心甘情愿付出了一切,最后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您也从未指责过谁报怨过谁,您有的只是一份担当,一份责任,一腔伟大的母爱。您以一生的善良爱心朴实美德,写就了一个大写的“人”!教会了我怎样做人! 姥姥!我的亲人,您虽远去了四十六年,但您的人格魅力影响着我,光照着我,并确保了我一生的幸福!我会把您的优秀品德传承发扬下去,继往开来,辈辈都做有出息的人! 又一个清明日,我在北京一条小河边为您化缘烧了纸钱,愿您在天的那一边安好! 姥姥!真的好感谢您!您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我心里! 

                                                                     二零一六年四月五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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