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马，1967年生人。1985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出版个人诗集有：《哀歌，金别针》（徐江合集）、《顺便吻一下》、《精神病院的花园》、《他手记》（增编版）（2013年获中国桂冠诗集奖）、《大地的脚踝》（2015年获腾讯书院文学奖）。2015年获《新诗典》第四届年度大奖“李白诗歌奖”金奖，第四届葵现代诗成就大奖。

 

◎ 纯粹的雪花

作者:侯马

在高山之巅  群峰之上

雪神安排雪花的去向

它们在岁末年关

将出现在神州的北方

一场大雪覆盖干枯的大地

黄泥土屋已贴上红色的对联

抑或落在欧陆腹地的教堂

好静的站在屋顶

好动的围绕一对东方的恋人

但总有雪花被遗落在墙基

或者千里冰封的江河

人迹罕至的旷野

有母性气质的拥抱万物

有铁石心肠的隐居远方

更加孤绝  更加无情的

甚至不在北极的暗夜

甚至不在珠峰绝顶

不在赤道上空

降落途中已变得滚烫

甚至不在史前

甚至不在万劫之中

她在人的想象之外

在雪神的安排之外

那是不可思议的雪

只为雪而雪的雪

 

◎一个午后的美

醒来，林中之风渐息

一枚飘落的叶子

只好悬在空中

……

童年时

像一个古中国诗人

我真的在山间

睡过一觉

头枕青石，耳听松涛

林中之兽不曾打扰

山风一点点带走了我的热量

午后，我遥想我的祖先

我在痛苦痛悲中痛失自己

 

 ◎ 南门外 

1976 年 9 月 9 日

那天下午是劳动课

我们不去学校

就在南门外的公路上

捡马粪

马粪第二天要带到学校

交作业

同学们慢慢走远了

突然我听见高音喇叭

传来了哀乐

一个沉痛的声音

一下把天说阴了

我四顾一看

周遭尽是陌生的大人

一辆空斗的卡车轰隆远去

咱们国家出大事了

我拎着粪筐往家跑

家里安静极了

母亲没有上班

正在床前翻捡包袱

旧衣物铺了一炕

她平静地找出一个黑纱

给我戴上

严肃地告诫我

从现在起

不许笑

不许玩

外人面前不许说话

我感觉事态严重

恐慌地答应了

我意外地发现

家里平时竟然

常备黑纱

南门外

邻居家的孩子

依旧疯跑

欢笑

他们的父母不管孩子

我感到可怜

却又羡慕他们自由

但是最终

没有任何惩罚降临

哀悼的日子转瞬即过

追悼会那天人山人海

早上妈妈在我白衬衣里面

藏了一件厚实的绒衣

我感觉这是一种欺骗

她觉悟不高

让我羞愧

全体人员

列队户外

大雨

果然如期而至

彻底冲去了泪水

淹没了哭声

但是没能湿透我的绒衣

那年我虚岁九岁

小学三年级

参加了人生第一次追悼会

之后，我们又可以疯玩了

很长一段时间

最令人信服的诺言

依然是

向毛主席保证

很多人依然相信

毛主席万岁

有一天我出风头

说了一句

毛主席 83 岁

柴丰收同学哈哈大笑

其他同学一脸茫然

还有几个颇为气恼

商量着去揭发我

反革命

 

◎我的脚后跟

不管面前的狗

显得多么温顺

我都保持着面对着它的姿势

因为我的脚后跟

保持着穷人的记忆

 

 ◎ 细胞

又是一夜降水

长长的鞭毛驾着雨滴

天空送来草鞋 鸡蛋和蘑菇

大地在欢呼

土壤在呼吸 线粒体

和叶绿体 这生命的主角

从树根一口气爬到树冠

吸饱了树汁的青蝉

烦得每片叶子都掩耳朵

疲惫的蜗牛 慢吞吞的过客

一条明亮的道路走到了头

苔藓布满了我的脸

的的确确我知道

宇宙浩浩荡荡

而细胞也绵绵无期

一夜的欢呼 是天空在降水

是生命歌唱

是永恒的细胞在分裂

 

◎ 存在

我穿过

一段走廊

忽然发现

怎么没有听到

脚步声

我立刻

郑重起来

确保每一步

都发出声响

踢踏

踢踏

踢踏

扮演着自己的

拟音师

 

◎ 致未来

我把孩子

送进了寄宿学校

久久徘徊在童话般的宿舍楼前

心中一千个不放心

一万个恋恋不舍

孩子表面服从

心里是他还不会表达的无奈

临走前一次又一次拥抱

他站在床上两只小手搂着我的脖子

说：

我就是不知道在学校该干什么？

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脱口说

孩子，记住

如果你想上厕所

就一定要去上厕所

 

◎ 拉姆斯菲尔德如是说

有些事我们知道，有些事我们不知道

有些事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有些事没有人知道我们不知道

也有些事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

要命的是我们知道有些事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我把这段话学给一个男人听

他笑傻了，眼角甚至挂着泪

我有时想，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

可以笑得像个婴儿像个傻瓜

而我对这个世界也真是讨好

让一个人那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