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出三亚机场的时候,火红的晚霞不见了,火红的太阳不见了,天际残留的只是广漠的灰白和灰白上黑色的长云,这些长云以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为起点,向上和左右两侧猛烈喷射,它们像画家用焦墨涂抹的千百条形态怪异的长河,又像一群腾起的黑龙,横空出世,恣意飘洒,以至飞到了我近处的楼顶、车顶甚至我的头顶,遥远的天宇、张扬的乱云,让我陡升了一丝人到天涯、末路穷途的苍凉和悲壮。
余晖与残云交织的黑白两色的图景,让我顿时停下了赶车的脚步。
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古人。这个人就是在唐朝两次做过宰相的政治家、文学家李德裕。
在海南这块异乡的土地,在这样一个迷离的黄昏,我有理由想起李德裕;如果换个别的地方、如果换在旭日东升的早晨,我也许不会想到他。在自古以来的文学作品中,断肠人多在黄昏时蹀躞,英雄多在闻鸡时起舞,这些场景与人物的相互陪衬看来并非作家的虚构。
当年,李德裕被一贬再贬,最后一次被贬时全家人乘坐一苇破船,飘飘摇摇,横渡琼州海峡,到达我脚下这块土地的时候也是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吗?我觉着应该是个黄昏,尽管史书中没有记载是不是黄昏。有记载的是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年)十二月,有“万古之良相”之称的李德裕在与奸相牛僧孺之流较量了四十年之后,终于中败下阵来,被贬为潮州司马。潮州虽然远僻,但可勉强安身。但是,让李德裕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在被贬之路上踉踉跄跄的时候,一场置他于死地的阴谋正在悄悄酝酿。李德裕到达潮州不久突然收到贬令,他被追贬为崖州(今海南省)司户参军。次年(849年)正月,李德裕不得不收拾行囊与家人乘船过海前往崖州。
在海南游览时,我曾乘坐当天最后一班渡船从三亚去蜈支洲岛,黄昏的途中海浪翻涌,渡船颠簸,我眼前翻滚着一个个黑色的海浪,一个个黑色的海浪似乎也在我肚子里翻滚,短短的二十分钟行程竟然吐了三四次酸辣的黄水。当年,六十二岁的李德裕比我年老,所乘船只与我没法相比,被贬者的心情不似我一个游客舒畅,他是怎样渡过茫茫的琼州海峡的?遇到风浪了吗?遇到鲨鱼了吗?我想,渡海本身对这位贫病的老人就是一场生死的考验。
李德裕在海南时心情悲愤,但仍然怀念故土,关心朝政,黄昏时他经常“独上高楼望帝京”,盼望能回到首都长安。但是,李德裕能活着来,却没能活着回,他是命断崖州的唯一一位遭贬之官。
我从北京上飞机时,京城内外万木凋零,雨雪交加,我是裹着一身厚厚的棉衣登上飞机的。而三小时之后我眼前却是楼高街净,郁郁葱葱,一派仲春的气象。李德裕到达海南时的季节与我相同,不同的是如今的海南经济发达,人民富足,生活条件与大陆一样美好完善。而1300多年前的海南还是蛮荒之地,海南岛既是“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的“鬼门关”,也是朝廷贬逐朝臣和流放罪人的海外绝域。恶劣的生活条件、悲愤压抑的心情,李德裕这个60多岁的老人怎么经得起这般折腾?在海南岛上不及一年,他即于大中三年(849年)12月去世,那一年他63岁。
我去海口时游览了“五公祠”。过去只知道五公祠是纪念五位伟人贤者的祠堂,并不知道是哪五位。参观后才知道“五公”指的是唐宋两代被朝廷贬谪来海南的五位历史名臣,有唐朝的宰相李德裕、有宋朝的宰相李纲、赵鼎及宋代大学士李光、胡全。他们万里投荒,不易其志,为海南岛的文化教育、经济发展做出过不朽的贡献。为了纪念“五公”,后人为他们立祠奉祀。
历史发展的规律永远是,一个人只要做了有益于人民的事,人民就不会忘记他,无论官方怎样评判他、奸人怎样迫害他,都改变不了人民对他的崇敬与怀念。
李德裕历仕宪、穆、敬、文、武、宣宗六朝,是一位明辨持正,很有魄力的政治家,在位时他兴利除弊,锐意进取,采取了一些有利于政治稳定和社会发展的措施,使得风雨飘摇中的唐王朝保持了相对稳定,对晚唐的社会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有个成语叫“八百孤寒”,说的是李德裕当太尉时爱才如渴,经常提拔那些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入仕。这些贫苦的书生特别爱戴他,在他被贬到崖州之地时,为之悲痛惋惜,纷纷作诗来描述他们的心情,其中一首诗写道"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李德裕在海南岛时身处绝境,晚景凄凉,依然坚持著书立说,忧国虑民,受到历代海南人民的同情和敬仰,祀为名宦,被尊为“海南五公”之首。只可惜一代名相“功成北阙,骨葬南溟”。
在我离开海南的最一后天去天涯海角景区游览的时候,天色已接近黄昏,我在一片茂盛的棕榈树前的芳草地上见到了李德裕的雕像,他凝固的身影伴随着不息的涛声矗立在苍天之下,让人沉重、让人敬仰、让人怀念。导游解说道:“这位是李德裕,唐朝贤相,河北赵县人……”我说:“错。”导游一怔,我说:“赵州赞皇县人,或者说河北赞皇县人,我的同乡……”
本文作者张炳吉(赞杨)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长、《采风网》总编。已出版散文集《乡关路远》、散文集《路在门外》等,其中《白马泉的品格》一文被编入小学高年级语文课外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