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是父亲栽植在院子里的,我们并没有在意过它的存在和成长,在我们的漠视中它也渐渐粗壮起来。
冬日凛冽的寒风把我们姐弟三人留在了火炉旁,无所事事中,父亲给我们讲了二十四孝中的刻木事亲:很早以前,有个孩子父母双亡。他特别想念爹娘,遂把爹娘的像,刻在家院的树上,有啥事就对着树说。等娶了媳妇后,照常与树说话。他媳妇看着好奇,就用针刺树上的像,木像居然有血流出。为此,他决然将媳妇休掉。
父亲的故事让我们心生好奇,树也能流血?傍晚寒风稍弱,趁父亲在屋内做活时,我们三人拿着磨快了的小刀,踮着脚在力所能及的最高处,刮破了梧桐树粗糙的树皮,露出里面骨质的白,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流血。
就在我们失望之际,父亲从窗口看见了我们的举动,他走出屋大声呵斥着,还动手打了两个弟弟。我从未见过父亲那样凶狠,也许因为我是女孩,父亲没动手打我,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把怒气全撒在弟弟身上。父亲大声地吼叫:你们咋能乱毁坏树啊?然后,他找来布条把树受伤之处缠裹起来。父亲对树的温柔体贴让我心生嫉妒。临出门,父亲恶狠狠地扔下一句:回头再收拾你们!
我们都领教过父亲的严厉,尤其是两个弟弟,平时只要父亲一瞪眼,他俩就怕得腿肚子发颤。两个弟弟知道今天惹怒了父亲,要不是父亲有急事出门,他俩说不定会受到多严厉的制裁,所以在父亲出门后,两个弟弟也一夜未归。这让父母焦虑了一夜。那天是正月十三,晚上大队院里彩排节目。父母以为两个弟弟在看节目,完后自然回家,可等多时也不见影踪。当所有的喧闹都归于平静,弟弟还没回家,大队院里空无一人。爹娘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他们提了马灯,急急地进入黑咕隆咚的夜,一家一家,一处一处,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但就是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母亲一会儿回来一趟,看看没有,又急急忙忙的去了。我蜷缩在被窝里流泪,想象着两个可怜的弟弟此刻会在哪儿呢?是不是遇上了坏人?
北风刮了一夜,凄厉的寒风飞扬着鹅毛般的大雪,洁白地覆盖了整个村庄,覆盖了父母慌乱的脚印。清晨,父母失望地回来,挂着满脸泪痕,披着满身雪花。父亲的胡子上全是冰凌茬子。
无果而归,父亲失神地瘫软在椅子上,母亲不敢激怒父亲,清扫了院子地面积雪后,又到暂时空闲的土坯房前打扫,当娘掀开那雨布做的门帘时,惊叫一声,我和爹迅疾跑至。两个弟弟互相搂抱着,蜷缩在一起,冻僵了,又似乎熟睡了。我们急忙把弟弟抱进屋内,捂上棉被。爹脱掉衣服,光着上身体暖着十岁的大弟弟,母亲紧抱着八岁的二弟弟。他们用自己的体温,暖热了两个孩子。两个弟弟相继咳嗽了一声,缓过气来,我急忙倒热水给他们喝,他们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姐!”我的胸口瞬即被严实地堵上了一团东西。
折腾了好一会,两个弟弟才清醒。爹流着泪说:“傻孩子呀,爹是吓唬你们的啊。”可我心里却恨爹,不就是一棵树吗?孩子与树,哪个重要?娘倒是替爹解释了一句:不能光怨你爹,梧桐树长得快,成个了就能变成现钱,要不咱家从哪儿有进项啊?
这事儿也促成了爹对我们态度的转变,自此,他对我们发脾气的次数明显少了,对我们的关爱也多了起来。有天放学回家,看到梧桐树下竟安置了简易的乒乓球台案。原来父亲用洋灰做成的两块大台板是给我们玩的。那一刻,我感到父爱好温馨。
茂盛的两个梧桐树给我们遮挡了多年的炎炎烈日,谁来串门,都夸院子里的两棵树长势喜人,保准能卖出好价钱。可父亲一直没有卖掉梧桐树,一次吃饭时,父亲对我们说,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能卖树,你们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转眼间,我和弟弟像梧桐树一样渐渐成长。我十七岁那年夏天,当梧桐花缤纷了一地时,爹病了,不治之症。在县城上高中的我回到家中,看到爹忽然苍白了的脸,心痛得流下泪水,心想,一定要给父亲治好病。可是,父亲不能干活,我和弟弟都在上学,母亲一个人除了做活,还要照顾父亲,本来就很拮据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哪有钱呢?
爹的病,在经历了寒冬后的第二年春天,越来越糟。而那株梧桐树也奇怪的没有发芽开花,而且一棵已经发枯,是冥冥之中的暗示,还是偶然的巧合?但不管怎样,给父亲治病要紧。在变卖了所有值钱的物品后,只好把梧桐树卖给了邻村的一家个人木材厂。
可爹还是没有熬过秋天。再穷,也要给父亲置办一副棺材,伤心欲绝的母亲已经气病卧床,两个弟弟还懵懂不更事,我只好带着钱跟懂行的邻家大伯到邻村的木材厂。木质太好的棺材价格太高,买不起,木质太差的棺材又觉得对不起辛劳一生的父亲,我跟着邻家大伯在木材厂不停地挑拣,不停地合计着价钱,后来木材厂老板听说我们情况,就直接给我们推荐了一口桐木棺材,价格也不算高,于是就买下了。在交款的时候,老板问我是哪个村的,我说了村名,老板随口说道:真是有缘分,这口棺材的桐木就是前一阵子从你们村买的。我没有说话,含着泪扭头离开,因为从进木材厂我就认出了曾经去我家买桐树的老板,只是怕他多问,就故意装作不识。
回到家,我闭口不提棺材的事情。父亲下葬时,看到桐木棺材和父亲渐渐被土埋住,我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知道,回家后的梧桐树,这次跟着父亲一走,就再也不能回家了。
作者魏红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理事,武安市作协副主席,著有作品集《荷香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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