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怜君中宵舞
-----陆游与辛弃疾
韩联社
(四)
乾道八年(1172年),在陆游的一生中,具有里程碑意义。这一年,他来到四川宣抚使王炎麾下,终于实现了亲赴抗金最前线的愿望。
这时候,月亮几度圆缺,世事几经变幻。宋高宗赵构在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摇摆不定,索性来个一推六二五,禅位当了太上皇,太子赵眘登基,是为宋孝宗,宋朝帝系由此实现了“乾坤大挪移”。当年太祖赵匡胤在“斧声烛影”里辞世,其弟赵光义继位,孝宗赵眘之前诸帝,都是太宗的子孙;而孝宗赵眘则是太祖少子秦王赵德芳的后裔,南宋帝系自此转入太祖一支。北宋、南宋共传18帝,太祖一系9帝,太宗一系9帝。历史的兴衰存亡,真乃神秘莫测也!
孝宗赵眘36岁登基,在位27年,史称他“聪明英毅,卓然为南渡诸帝之首”。但从1163年至1189年他在位期间,正是金世宗完颜雍统治金朝时期。完颜雍乃治世明君,虚心纳谏,励精图治,金朝逐步强盛。尽管孝宗几度决意抗金,力图恢复中原,先后任用主战派将领张浚、虞允文率军北伐,却都无功而返。他也在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争斗中忽左忽右,导致国家政局不稳,最后心灰意冷,像高宗一样禅位给太子赵惇,自己做了太上皇,而国家的局势,却进一步衰落了。
抗金老将张浚在孝宗时期两度率兵抗金,未能力挽狂澜,却招致惨败,忧闷而死,导致孝宗开始退缩畏敌,主和派重执朝纲,和议论调甚嚣尘上,主战派饱受摧折,纷纷下野。隆兴二年(1164年)十二月,孝宗被迫派遣使臣赴金求和:南宋不再对金称臣,改称“侄皇帝”,“岁贡”改称“岁币”,数目略有减少,宋军收复的大片土地,须乖乖“归还”金朝。这就是所谓的“隆兴和议”。措词虽改,屈辱依旧。
当初被孝宗亲赐进士出身的“老抗战”陆游,在一片乞和声中,又一次被罢职回乡了。宦海烟雨,迷离了诗人双眼。天下白茫茫一片,何处是我灵魂家园?——海上鸥鸟飞翔,山中虎啸狼奔,天心白云飘荡,而人世间,却是那样的污浊不堪!陆游将自己的住所命名为“烟艇”,并作《烟艇记》,说自己“慨然有江湖之思,而饥寒妻子之累,劫而留之,则寄其趣于烟波洲岛苍茫杳蔼之间,未尝一日忘也”。后来,他被朝廷任命为夔州(今四川奉节一带)通判,内心已是安波息澜。夔州远在千里之外,他越江苏、过安徽、走江西、转湖北、至湖南,飞舟来到长江三峡,听涛声若雷,看奇峰摩天,尔后进入蜀郡,一路流连山水,探幽窥奇,“道路半年进不到,江山万里看无穷”。
正当陆游在巴山蜀水之间徜徉之际,收到了四川宣抚使王炎的信函,邀他前来“加盟”,任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当时,那里是抗金最前线。陆游已经48岁,正当盛年,秋光无限,势如强弩。他仿佛听到了地动山摇的鼙鼓之声,和疆场杀敌的狂涛怒浪,于这年三月驰赴南郑(今汉中市南郑县)。“国家四季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
王炎(1137-1218),字晦叔,江西婺源人,乾道五年(1169年)进士,是南宋官场上的实力派,心思细密,文辞雍雅,其词作《南柯子》云:“山冥云阴重,天寒雨意浓。数枝幽艳湿啼红。莫为惜花惆怅对东风……”
这时候,当年“惆怅对东风”的王炎,正指挥着千军万马,积极备战,决心一举收复长安,克复中原。《宋史·陆游传》记载,陆游一到南郑,立刻进献克敌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
大战之前,万事纷纭,陆游穿梭于前线与后方之间,运筹帷幄,奔走呼号,足迹遍及四川、甘肃、陕西等地。他翻越秦岭群峰,来到两当县境内的黄花驿;沿着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进入汉中金牛道;攀上层峦叠嶂的宝鸡大散岭,俯视“川陕咽喉”大散关……他与官兵一起,忍饥挨饿,遍尝疾苦。雪夜渡汉水,袭扰金军;连天逐麋鹿,呼啸山野。渭水之滨,中流击楫;大散关前,仰天长嘶。时而腾跃陵野,射猎打虎:“挺剑刺猛虎,血溅貂裘殷,至今传军中,尚媿壮士颜”(《怀昔》);时而登高长啸,抚剑哀吟:“有时登高望李杜,悲歌仰天泪如雨。头颅自揣已可知,一死犹思报明主”(《闻虏乱有感》);时而机警巡边,驰书传情:“朝看十万阅武罢,暮驰三百巡边行。马蹄度陇雹声急,士甲照日波光明”(《秋怀》)。为了抗金事业,陆游慷慨赴死,壮怀激烈:“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即今冒九死,家国两无益。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臆!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太息》)。
然而,这样酣畅淋漓的日子,只持续了短短的八个月。不久,宋孝宗附和“主和派”之议,罢黜王炎,撤销汉中宣抚使幕府,陆游调任四川制置史司参议官。一腔热血,瞬间成冰,陆游吞声号涕,长歌当哭——“季子貂裘端已弊,吴中菰菜正堪烹。朱颜渐改功名晚,击筑悲歌一再行”(《自阆中复还汉中次益昌》)、“酒消顿觉云裘薄,驿近先看炬火迎。渭水函关元不远,著鞭无日涕空横”(《嘉州铺得檄遂行中夜次小柏》)、“汉水东流哪有极,秦关北望不胜悲。邮亭下马开孤剑,老大功名颇自期”(《驿亭小憩遣兴》)……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这首《书愤》,诗人由悲愤的现实想到了蜀相诸葛亮《出师表》中“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之警言,只有焚心祭拜的份儿了。
当时的四川制置史,即最高长官,是著名诗人范成大。范成大出身贫苦,早年衣食不继,孤寒落寞。绍兴二十四年中进士后,仕途却如顺风行船。乾道四年,孝宗皇帝不甘屈辱,派范成大出使金国,向金人索取河南“陵寝之地”。尽管无功而返,他的“词气慷慨,全节而归”,却广受赞誉,此后一路升迁,先后任中书舍人、四川制置史、参知政事,成为那个时代最为显达的文人骚客。他出使金国归来写下的72首见闻组诗,以其强烈的爱国热情和对中原人民悲惨遭遇的深切同情,为历代所传诵。
范成大与陆游是多年老友,情趣相近,意气相投,经常诗文唱和,如今成了同事,哪里还分什么上级与下级呢,两人整天在一起登山临水、饮酒赋诗、调妓赏曲。一个秋夜,中秋将临,皓月当空,两人对月饮酒,老范令人找来两个绝色艺妓侍酒,那哀回低迷的琵琶声,撩起诗人的无限春情。陆游开心地讲起了唐朝诗人孟郊酗酒狎妓的荤段子,老范呵呵笑着,即席赋词《秦楼月》——“香罗薄,带围宽尽无人觉;无人觉,东风日暮,一帘花落。西园空锁秋千索,帘垂帘卷闲池阁;闲池阁,黄昏香火,画楼吹角……”
这段岁月虽然短暂,却有些醉生梦死的味道,陆游因此受到讥讽,说他“不拘礼法,燕饮颓放”。陆游闻言,来见范成大,两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陆游索性自号“放翁”,并作诗纪念:“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和范待制〈秋兴〉》。岂料,“放翁”之号随着诗人的万首诗篇,一起不朽了!
此后,陆游宦海几经起伏,历任福建、浙江、江西等地地方官,而他罢职的理由,都是所谓的“嘲咏风月”。还乡之后,他将居所命名为“风月轩”;而他的灵魂皈依之处,则是山阴城沈家园里的依依垂柳与脉脉秋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