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着粗粝的沙砾,向滹沱河纵深处寻去。
时隔三十多个春秋,我的河套是否还留有一些记忆的残片,在悠悠忽忽恍若隔世的光影里,等待 我这个浪迹了半生的归人,做最后的告别陈述?
为找到一个再次亲近她的机会,我苦等了多年。
绵延曲折的河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狭窄了?河滩只是缄默着望我,只字不提起她当年的阔达。
那缀满香甜诱惑的果园呢?那积叶如毯的树林、那蓬勃连片的蒹草呢?
苜蓿,羊群的苜蓿哪儿去了?
倘若是在浅蓝色的秋天,还有没有成群的大雁飞过高远的沙滩上空?坐在田埂,能否听到它们孤亢的长鸣?我那紧紧偎抱着河套的小村,还能否看到骆驼队慢慢悠悠当街走过?
犹看见,一群灰头土脸、小手皴黑的孩子,穿着肮脏的粗布衣衫,赤足跑在河套发烫的沙粒上,滚爬嬉闹。他们挖出蒹草雪白的根,坐在沙滩上起劲地大嚼,总能嚼出一丝淡淡的甜味。又匍匐着小身子,轻车熟路地在草丛里找到中间鼓肚两头尖的老烧瓜,然后吃得嘴边沾满沙粒。
不巧这会儿是春天,自然不会有肥胖的鸡腿蘑菇在树根下露脸;生在沙里长在沙里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蒹芨儿”,也只有伏天才能看见。那么花生芽呢,顶着白色礼帽,在雨后湿润干净的沙土上装扮成侏儒绅士的花生芽呢?
那时候,这里到处是连片的蒹草。草深处有成窝的鸟蛋。
蒹草的根一头扎入潮湿松软的沙土下面,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以惊人的速度四处伸展、滋生,又密密实实的纠结盘绕,最后拓展出一个庞大的生存空间。这些草根强大的生命力令人顿生悲悯,又不得不震服!
坐在沙滩上我总是心怀敬畏。
秋风起的时候,风里的芦苇花便成了这荒茫中唯一的一抹婉约,西天挂不住的落霞就在芦花含蓄的轻摇慢舞中一点点沉湎下去。
恍惚摇曳的芦花,岂不似我的飘零?那顽强的蒹草根,我想,就是我身边那群人。
暮色似乎在步步紧逼,终于,落在一棵枯萎了一冬还直挺挺站着的草茎上,不再游移。
也许这段河套的童话注定要收尾了。
人们说,这里不久要改造了,要建成一个新的滹沱风景区。我将信将疑,既兴奋期盼,又有一些小小的失落。
从远古起延续了千年的沙河,时而鼓涨、臃肿,时而又流线婉顺的小沙丘们,也许几年、或十几年后就要在这一带终止它对日后的断想,一切将完全改观?或者不是换一张皮肤那么简单潦草,是彻底的重塑和再造一个风景区。
不远的西域——接近省会的地方,似乎声闻掘土机的轰鸣。
这里就要成为滨河新区的一段有着城市风情的景观了,到那时不用说也会繁花似锦,所有微贱的杂草都将不复存在,更不会有芦苇和苜蓿;不会有藏着的烧瓜和逃窜的野兔以及飙奔的细狗;秋冬的朔风也不会再把尘土和蒺藜带到两岸村庄的每个角落……。
但,那些精美罗列的花木、那些深浅有致的色彩毕竟是现代文明的一个作品,对于我们这些“土孩子”来说,太缺乏野性放浪的魅惑。
我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能留下这河套最后的一幅墨彩?不管她是秀美还是荒凉。
那样一种被荒芜、贫瘠、原始的低沉所浸透的气韵,最是难以描绘。夸张的诗句和秀隽的铭文都不能够,高标高清的摄影怕也不能够。
或许河套已无需再坚持千年一贯的朴拙和粗放,一个超越前尘的华丽转身就在此际,蓬草芜杂的沙滩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我的大美滹沱,终要有个庄严的归位才配得上她的源起与历史。
忽而有些悲喜交加。
可我依然固执地贪恋着。贪恋老河套那沧桑不羁、自由放任、无所雕饰的散漫与洒脱。曾经, 她冬日的苍凉和夏天的逸荡,是一个多么严苛的对证!
这种原始的野性和低调正是滹沱河套的精魂。
这幽寂沉滞;这干涸荒蛮;这落拓不经……,让我不能割舍;让我怀想至今;让我在多年漂泊的日子里时时为她冲动得不能自抑!
也许不久之后,我的滹沱河套,将带着我无法追溯却常常萦回在梦里、牵扯在心头的一些过往一去不复返了!为了这无处诉说的伤情,我不能不在这沙地久久徘徊、流连、注目和回眸,不能不将自己因浪荡于世而早已麻木的灵肉残魄,置于这尚可萌生一点感动的草莽之地,做最后的望祭与告白!
留不住的一抹岚光也终于散尽。其实,滹沱河套是否要开始一个新的寓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无论以怎样的化身现世,对于两岸桑梓都将是更大的泽被和福祉。
至于我这个满面风尘脚步踉跄的游子,滹沱河永远不变的是宽恕、接纳和温暖,这就够了。
作者简介
作者染香,女,真名李亚利,生于1966年,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传统文化学会会员。曾获2011年石家庄文联大报大刊奖,首届河北省文艺“彩凤”奖散文一等奖。诗文作品见《诗选刊》、《诗刊》,《诗歌月刊》《青年文学》、《散文月刊》《诗潮》、《诗林》、《黄河诗报》,《人民代表报》美国《常青藤》香港《橄榄叶》等国内外各种纯文学刊物,并入选多种诗歌年选。著有《染香散文诗》一部,《当代十家古诗词选》十人合集一部,古诗词作品入选《中国当代古典诗词集成》。系列散文《净土》正在撰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