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7岁那年,队长派我随两辆大“解放”去矿区给生产队拉化肥。到矿区办完手续、装好车之后已是大半夜了。此时,两个司机甩下我开车都跑了。甩下我的原因是,他们都认为我在对方的车上。其实,我那时在厕所。
两车既去,没有公交,回不了家,我想哭,化肥厂的人说别怕,别怕,你先找个旅店住下,明天再走。遵嘱,出了化肥厂的大门,我四处打探,终于找到一家名为“东风旅社”的旅馆。
当我推开旅馆那两扇绿色的弹簧门时,一个很胖的中年妇女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我连着咳嗽了三声她才抬起头,问我要住宿吗?我点头。她又问有介绍信吗?幸亏村里开的拉化肥的介绍信还在我身上,我给她看过之后,她在本子上登记了一下,让我住到304房间。
304房间的双扇木门是半开着的,房间内没有灯,但借助走廊顶部那盏被苍蝇屎皴染的灯泡,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摆着大通铺的客房。走进细看,铺板上果然躺着一溜赤膊短裤的爷们,呼噜声、梦呓声、放屁声此起彼伏,烟味、汗臭味、脚丫子味阵阵袭来,行李、鞋子、杂物堆了一地。人一进去像是走进了险象环生的地雷阵,要不断地高抬腿、绕障碍。
我沿着大通铺从这头走到那头巡查了一遍,睡客们几乎一个挨着一个,人和人之间的间隔都很窄,实在找不到一处容我躺下去的空档。于是,我就返回一楼找那个胖女人要求调换房间。那个胖女人说所有客房都已住满,没房间可以调换,不住就走人;又说304房间是个能睡8个人的大铺,今天才睡了6个人。她让我找个睡客间隙稍大的地方,把客人往两边搬动一下,给自己腾出一块地方。
她让我“搬动”的是正在睡觉的活人,但感觉她说的好像是麻袋或者遗体。
我不好意思搬动正在睡觉的陌生人,但不搬动他们我自己就没处睡。忐忑一阵后,我硬着头皮迈上铺板,站在两个睡客中间,先把左边平躺的那位扭转为侧睡,再把右边侧睡那位的手臂放到他身上,总算清理出一块我自己的天地。
我和衣而卧。闭上眼,却总是睡不着,来的时候我母亲给我烙的发面大饼被卡车司机拉走了,肚子里饿得“咕噜”“噜咕”直叫唤。就在我似睡非睡的当口,忽然觉得有人搬动我的腿。睁开眼,看到我身边站着一个人,我大声问他要干什么,那个人大概被我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说:“一楼,一楼的服务员让,让,让我搬你……”原来,这是一个刚来住店的结巴,他在刚刚经历与我同样的纠结之后,才搬我的。与我不同的是,他不知道我在“假寐”,而把我当成睡实的人了。
没想到我刚刚搬开别人,才有了自己的地盘,还没睡着就被别人搬动,心里大为不悦。我对那个结巴说我刚刚加在这里,这里已经很挤了,你往别处加吧。没想到那小子说他来回看了很多遍了,哪里都很挤,就加在你这儿了!说罢,他硬是躺了下来。
这是公共地盘,不是我家的炕席,无奈,只能让他加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感到我的右腿发麻,就去搬动自己的右腿。刚一出手,那个结巴突然醒了,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搬自己的腿。他说你,你,你看看,你搬的是自己的腿吗?那,那,那是我的腿!我一看,果然是人家的腿。
我27岁的时候已是任职多年的底层军官了。那时,我所在的部队正在与敌作战。有一天,我奉命暂时离开前线驾驶一辆盖有伪装网的吉普车由麻栗坡去昆明执行任务。到开远时,汽车水箱漏水,我把它开到汽修厂修理,自己找到一家招待所住下。
这家招待所的客房里没有厕所,没有窗帘,电灯开关的拉绳断了半截,要想关灯得垫着脚尖使劲往上挺才能够着。屋里的四张单人床个个像摇篮,一上床就“咯吱”“咯吱”地来回筛糠。唯一吸引人的是别的客人留在墙壁上的漫画,那些漫画相当逼真,有的还配有文字说明,只是未婚的小伙子看了总是睡不着。
枕巾的本色我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但它现在的颜色好像包过油条,黑乎乎、油乎乎的;床单的下端是灰白色的,上端的颜色接近枕巾的颜色,但不像包过油条而是像包过油酥烧饼。看到这种情况我就想起经常出差的一位战友的提醒。他说住招待所如果嫌床上用品脏,你就把它翻过来,翻过来就干净了。但我把枕巾、床单翻过来一看,两面居然一样脏。原来,我战友的经验不是他的独家经验,经常住店的人都懂得这个小窍门,你翻过来,他翻过去,我床上的这套枕巾、床单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吧?
盖上被子睡觉时,脚臭味袭人,难以入睡,我就把被子调了头。结果,被子的这头不仅臭而且还带酸味,好像有人用它盖过盐蒜的坛子。
正要无奈地睡下,忽然听到有一对男女在嘤嘤嗡嗡地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好像来自隔壁,又像就在我屋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听起来它比来自隔壁的说话声要清晰,但比在同一个屋里的人说话声要含混。我很诧异,就在屋里上下左右四处搜寻。结果在我那张床正上方的楼板发现了一个半米见方的缺口,通过这个缺口往上看,是楼上那间客房里的床板的底面,也就是说,楼上那张床正好盖住了这个窟窿。
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一只鞋不见了。趴到床下去找没有找到,却在地板上发现了一个半米见方的缺口。顺着这个缺口往下看,我的那只鞋正在楼下房间的床上睡觉。幸亏那张床上没人,如果有,人家很可能气势汹汹地提着鞋上来找我算账。
我至今不明白,那个招待所为什么要在每层楼的同一个位置留个窟窿。
我30多岁的时候,招待所、旅馆大多改名为“宾馆”或者“大酒店”。宾馆、酒店里铺了瓷砖、地毯,贴了壁纸,有了空调、彩电,有了卫生洁具,其环境条件与原来的招待所不可同日而语。第一次在宾馆见到坐便器不知为何物,以为是洗脸池,同行的人说那是解手用的,于是就双脚踩住它的边缘蹲上去。由于那样蹲着感觉不稳当,才自然而然地坐在上边。宾馆的洗澡水随时都有,再不用担心像过去那样刚在身上打了肥皂突然就没水了。
宾馆酒店装饰的大多都很华丽,有的宾馆酒店在房间、走廊、餐厅等到处安装镜子,让人一进去有一种虚幻缥缈的感觉,此谓之“豪华”吧?有一次我去北京住进一家宾馆的单人间,当我推开卫生间房门的时候,突然看到里边有人。我被吓了一跳,刚要退出时,我发现厕所里的这个人很面熟,仔细一看,他居然是我自己。原来,是卫生间正对门口的那面镜子在捉弄我。至于在卫生间被“干湿分离”的超洁净的整块玻璃碰头的尴尬就更多了。
这些年宾馆酒店的住宿条件提升了,但宾客的素质并未都随之提升。去年,我们夫妇与刘增安夫妇各驾一车去南方采风。一路上且走且玩,甚是痛快。返程、快到家的时候,我偶然在刘增安夫妇的行李中发现了一只电热壶。我问他宾馆里有烧水的电热壶你们为什么还要带?刘增安说住店的客人不是都很文明,个别缺德的人把电热壶当夜壶......他没说完我妻子就开始呕吐。我埋怨刘增安快到家了才告诉我这个秘密,这一路我们夫妇得喝多少壶污水啊!刘增安说没多少、没多少,缺德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咱们外出这十来天,你们夫妇最多喝两壶。
别说两壶,就是一壶这样的污水我们也不愿意喝!我问刘增安外出住宿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他说你们夫妇睡觉时,注意把房间的电源插座、消防探头、电视机、路由器等等都统统盖住。我问其故,刘增安说现在是个摄像头泛滥的年代,那里边很可能暗藏针孔式摄像头,有人可能拿你们夫妇的视频去卖钱。我说这一点我倒是不太担心,他问原因,我说我们都是年近花甲的人了,这样的视频大概没人买。
2019年3月27日星期三
责任编辑: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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