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1989年深秋,父亲自故乡来省城见我,是商量他的婚事——如果我们兄妹四个不反对,我们将会有一位继母。我口上唯唯,心里却感到了一份儿苦涩。按理,母亲故去已经两载,父亲也该有个伴侣;但是,我还是感到如吞食一枚硬果,难以下咽。
但我不能反对。
两周之后,我给弟弟妹妹都打了电话,约定一起回家,参加父亲的婚礼。弟妹虽也不想去,但耐不得兄长相催。那天酒席结束,夜色昏瞑,父亲对我们说:“我满意了!”
但我们并不满意。大哥、我,还有弟弟妹妹,喝完喜酒,情绪反倒低落,相聚到大哥家,兀自泪眼汪汪。
月色澄静了,院儿里月迹斑斑。我们怀念母亲,品出酒的苦与辣。一会儿,父亲轻轻进来,似有愧意,低声对我和弟弟妹妹说:
“回去睡吧?”
我们都有相依在母亲身旁睡去的经历,此时都无话。望着父亲低头离去,踽踽地走在月光里的低矮的身影,我忆起了母亲临终对我说的一句话:“你爹这人,心比天高,命比纸儿薄,没了我,你们要好好对他……”
这次别后,我心里反倒少了一份儿牵挂。半圆的月亮复圆,自然就没有了凄楚与孤独。有时走在城市的夜里,便想到远方乡下的老父亲的坎坷历程。他生在黄土之中,心灵却如夜空中的弯月,透亮而又孤寂。在兄妹七人中,他排行老五,最聪明,也最多思。少年时代,光风霁月,春风秋露,从寥落的家门走入村外寥落的青纱帐。伴着他的,既有梦想,也有书本。虽然只读过九个月的私塾,他却在繁忙之余认了很多字,熟读了《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书。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悲愁情绪,浸染了他一颗庄稼人波澜不起的心——这使他过分体会了人生的几重意趣。
(二)
在我少年的梦里,总伴着父亲的孤独身影。
那时,父亲在村供销社当代销员,我跟着他在供销社睡觉。每天晚饭后,我跟父亲便走出家门,绕道去到坐落在村中央的供销社去。
小村之夜很落寞,天空很高很远,父亲的身材却有些矮。他给我讲赵南星苦学,给我讲李白海底捞月亮,还讲薛宝钗是个了不起的女子。虽然岁月流逝,家山已远,这些故事却那么清晰地依然活跃在我的心上,使如今的我又甜蜜,又忧郁。
一天晚上,我去看大伯大娘,回家晚了。刚走到院子里那棵高大的钻天杨之下,便听到父亲母亲的声音。
“我不想干了。那太危险。”
“那……那你干什么?”
“回生产队干活儿呗……”
他不愿在供销社当“过路财神”。他惧怕那些票子。但阖家反对。大伯、二伯、叔叔都不同意。父亲只有再去“赴汤蹈火”。那会儿动辄就斗人的。父亲怕得有理。
但家境毕竟艰难。老大的裤子破了,老二的书包也该换个像点样子的了,还有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多少次父亲为这些发愁,甚至怄气。当时我很有点不以为然,认为“大丈夫当谋天下众人之利”;但为我谋利的,只有父亲、母亲。
我十三岁了,到了该到生产队干活儿的年龄。一个春夜,偶尔听到父亲母亲商量着盖房子的事。母亲坐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父亲蹲在猪圈窝上。我在屋里写作业。煤油灯下,有颗心儿在燃烧……
“有什么法子呢?……”
听到父亲的叹息,我走出来。
天光如水,院落里很清爽,很温柔。月色涓涓而下,照耀父亲母亲。
“我不上学了,我回生产队里干活儿……”
父亲的脸上,忽然燃烧了愤怒的火焰。
“你……你说什么?你就这样叫老人失望么?”
我从此再不提此话。但那天晚上,一轮大月亮滚进了我的梦里,至今没有隐去。
(三)
我的小姨家在秦家庄村,姨夫在电业局北汪变电站上班,家境相对富裕。
那年,父亲给小姨家代买了一台缝纫机。好几百块钱的东西啊!我们要求留用一些日子,但父亲不同意。他说,别人准会以为我挪用了供销社的钱呢,咱别担那个不是。于是,我和哥哥就拉上小拉车,给姨家送去。
上学的路上,有一排排绿树,浓荫一片片,遮住了春天的回忆。在那绿色的岁月,上学真是美事。
有一天,我的铅笔弄丢了。这让我像遭了灾祸一样,眼前发黑。我不敢告诉家里,我害怕父亲无言的责备。
晚上,跟父亲到了供销社,我依然惶惑不安。正巧有人请父亲去喝酒了,我独自留下。我从住屋悄悄溜到店里,蹑手蹑脚走过去,在那两排蓝绿相间的铅笔前发怔。从小到大,从不敢偷东西,因为父母最恨偷东西的人。还记得一个叫郝小七的外乡人偷了村里秋忙大爷家的一辆自行车,被抓往后游街示众的情景——但我实在没的用啊!
我颤抖着手,拿了一只蓝色带橡皮的铅笔……
半月后父亲盘点货物,终于发现少了点儿什么。问我,我再也不敢承认了。父亲忙了好几天,到底也没查出少了什么;这让他不安了好长时间。
多少年来,这一支铅笔的阴影,像巨大的柁梁,留在我的心灵深处。此刻,我也并不想说“父亲请原谅我”。这不是这个问题。我太不理解他了。我说“要”,亲是会付钱的呵!唉,少年!少年!……
父亲终于决定,两年之后盖房。我家这时住的三间坯屋,还是六三年发大水之后,仓仓惶惶盖起来的,低矮而且昏黑,夏天如蒸笼,冬天又如冰柜。但盖房子谈何容易啊!需要一笔很大的款子,买砖瓦、买木料,做梁栋、做门窗。
无数个孤灯长夜,父亲斜靠在被垛上,唉声叹气,思谋对策。莲蓬细雨之下,似有小舟儿驶过——这只不过是早年的幻影罢了。但毕竟夏天来了,父亲的决策也做出来了。他买来几袋水泥,在院子里用土坯做成模子,然后一点点灌进水泥。这样,一个个水泥浇铸的门窗就做出来了。
父亲的这一“伟大发明”,改变了做门窗必须用木材的历史,既坚固耐用,又美观大方。直到如今,配在我名下的那几间房屋,依然是水泥门窗!
整整一个夏天,斜风细雨,春风杨柳,父亲都在忙着。一个个水泥门窗星罗棋布,摆满院落,远看如几何图形,近看似金雕银刻。雨下大了,满院雨水,一片水花映衬下的那些“心血的结晶”,真让人百感奔临。父亲这般蚂蚁啃骨头,但决不是什么伟大事业,而是这么“婆婆妈妈”,这么渺小卑微;但这渺小与卑微之中,闪耀着多么动人的诗情画意呵!
中国的如父亲一样卑微与渺小的老百姓,支撑着共和国的大厦。当然是先有国后有家;但我却是先感觉了家境窘迫,才知道了国运艰难。
(四)
……我们大了,父亲老了;我们成家了,母亲却去世了。父亲成了一只飞翔在低空里的孤雁……
在岁月的波涛之间起伏,沿着日升日落前行,父亲熔铸了他自己的人生——先是从村供销社到了公社供销社,又从公社供销社到了公社棉站,最后,从公社棉站又回到了村里的生产队——因此,也就失去了转为国家正式职工的机会。如一叶小舟儿飘荡在海上,只是随海涛而动,却没有自己的方向。
父亲喜欢读书,也喜欢谈论人生;只是一谈起来,不免有些凄然。这是我所反对的。人生对每个人而言,机遇与恩宠都是一样的。你没有做出什么成就,只能归咎于你自己努力不够。再说,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够功成名就?我们只不过是平常人罢了,没有理由感到什么天意不公,也没有什么理由苛责自己。
我的这种思想,父亲是同意的;但一遇事便爱感叹一番。
母亲故去,他泪洒西风。送母亲归天之后,他等我回家,坐在月色里,想谈谈母亲,想说说淤积心中几十年的感慨。但我不想说。说什么都没有用。有什么话语,能使逝去的亲人死而复生?
我与父亲,就在院子里的月光下,呆坐了很久很久。而西窗下的那株美人蕉,依然靥靥地浴着月光,昏昏似睡……
父亲是一天天老了,瘦弱如一只孤鹤。想到几十年风雨烟尘给他的心灵留下的迷惘,真的令我自已也有些迷惘起来。他如走在月光底下的过客,深深体味了月光的凄美;但对于太阳下的光辉灿烂的原野,还缺少应有的陶醉。“请走出那一轮月色吧!那里虽柔美,却不够开阔。”许多次我想这么说,但开不得口。“人的客观存在决定人的主观意识。”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父亲,正如月光下有你的影子一样,那广袤的田野上,也有你艰苦奋斗的身姿。你无负于列祖列宗的荫庇和嘱托。你是无愧的……
还有,你终于又有了一位伴侣。虽是“夕阳风景”,但毕竟,又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父亲,请多保重啊!
(1991年夏)
韩联社,笔名萧含,学者,作家,燕赵晚报原副总编
河北省藁城市人,1982年3月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
河北省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家协会散文艺委会副主任。
著有文集《家园里的流浪》,
历史文化散文集《我为峰》《孤鹜已远——与古典诗人的灵魂对话》
中篇小说集《清明前后》,杂文集《秋风集》,
诗词集《独吟楼诗草》《红船与白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