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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副市长的公务旅行
作者:陈战勇


      

        本文作者陈战勇,原籍河北新乐,现在河北省省直机构工作,河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生命坐标》。有中短篇小说载于《长城》《今古传奇》《阳光》《六盘山》等刊。散文见于《散文百家》等刊和报纸副刊。 


  一.

  吴长河走下飞机,身心疲惫地出了一口气:唉,这难熬的一趟差总算过去了。短短三天,比进行一场“攻坚战”费的心力都大。攻坚战由手下干部分头落实,而这次他却必须亲力亲为。真是应了那句话:欲获真知需躬行啊。

  几天前,市政府办公室主任通知吴长河,本月8号省里有个会,陈市长让他去参加。吴长河问清了会议时间、地点,顺手记在笔记本上。办公室主任问他,是乘航班还是坐高铁?要不要帮忙代办?要不要找人设计一下行程细节?是否派人到机场或车站送行?想好了就告知一下。吴长河不假思索地说:“没必要,我自己来。执行中央八项决定,转变作风,领导干部理应带头。”

  说实话,这些琐碎事务,如果放在过去,根本不用费神去想,自有秘书或司机代劳,他动动嘴就行了。甚至嘴都不用动,秘书就把一切给搞定了。可是眼下不行,省里在这个地级市搞落实八项规定试点,先吃螃蟹责无旁贷。市里对照《八项规定》,上月进行了公车改革,市级领导取消了公车和专职秘书,多余的车被拍卖,司机另安排了去处,干部从上到下都发了公车补贴。原先跟他的秘书小胡回到了综合二科,许多琐碎事务市领导自然要事必躬亲了。市级领导处于极其敏感的位置,稍不谨慎,风口浪尖上被人抓住,将因小失大,甚至断送前程。风传市委书记焦玉川可能调省委当秘书长,没特殊情况,市长陈国庆接替书记职位。前一阵常务副市长调外省,下任市长极有可能在他和其他两位副市长中产生。而他则排在其他两位之前。一旦争到这个位置,他将打开晋升空间。退一步说即使不成,也会让他到人大或政协任正职。职务上虽不能再有升迁,好歹也能过渡几年后再收摊回家。眼前的局面告诉吴长河:这段非常时期,每一件小事必须谨言慎行,决不越雷池一步。

  吴长河先是到离家不远处的预售点买了机票。平时满大街都是飞机、火车票预售点,可自己亲自办时,近处却怎么也找不着。国内的官员也都很怪,职务升到副厅级以上就开始制造神秘感:不买菜,不买粮,不坐公交和出租(车改前有专车),很少再逛商场,甚至很少去晨练场所(大概因应酬多,休息得晚。也可能不屑与普通人为伍),更不用说自己购买日用品了。哪像人家外国官员甚至是总统,经常到大街上散步、办事,克林顿和奥巴马还到书店买书呢。特别是在北欧小国,你在大街上遇到散步的中年人,说不定就是本市的市长!人们想不明白,中国官员现身于人群中到底怕什么(怕有人“拦轿”上访、求办事,抑或躲避人身危险?)。吴长河虽然对以上国内官员的行为极不屑,但也难以脱俗:自己也不是民选的,没经过大庭广众的竞争,坐上官位了还怕别人认出自己,出门时还会特意戴上一副墨镜,把个副市长的位子弄得很偷来的似的。

  吴长河戴的墨镜是美国一家大公司的最新智能产品,与普通墨镜最大不同之处,就是戴上后并不影响可见度,从外面看还有墨镜的效果——他看别人很清晰,别人对他却看不清。除此之外,还有计步和保健功能。吴长河来到小区门口问保安员,街上的航空预售点在什么地方。保安将距小区最近的航空预售点指给了他。到了预售点,人并不多,他没费什么事就买到了机票。晚上回家后,整理好此行的应用之物,省得走时手忙脚乱。

  妻子说:“带个不锈钢水杯吧,路上喝水方便。”

  吴长河想了想说:“算了吧。过去有秘书给带着,眼下什么事都得自己来,拖着拉杆箱,背着小包,带杯子不方便,放进箱子吧。”妻子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吴长河上网查了去机场的路径:从家坐出租或公交车到机场大巴的停靠点,再坐大巴到机场。

  吴长河拉上行李出了门,坐出租车到了机场大巴的停靠点,上去找座位坐下。由于他戴着墨镜,别人并没发现眼前的他就是这个400多万人口的城市的副市长。如不戴墨镜,他是电视上镜率很高的人,倒真的很可能会被认出来。认出来,多些闲话事儿小,怕的是招来麻烦,耽误行程就得不偿失了。


  二.

  大巴速度很快,行驶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机场。走下大巴,吴长河来到候机楼。进出机场的人很多。记得十几年前,坐飞机出门是高档乘客(领导干部或大老板)的专利,普通百姓很少有坐飞机的。而现在,乘航班、坐高铁出门已变为大众出行方式。大厅里熙熙攘攘,有的现场买机票,有的办登机牌,有的托运行李,有的接受安检。

  “尊敬的乘客朋友,开往广州去的9055次航班已经到港,请按顺序排好队,在服务人员引导下登机。”广播里,女播音员用中英两种语言报告着航班出入港的信息。整个候机大厅,一片繁忙景象。

  关于办理登机手续及注意事项的诸种细节,吴长河行前详细询问了原秘书小胡,小胡耐心地把登机前的细节一一告诉他,但一到现场,吴长河照样晕菜。他茫然四顾,不知到哪里去办手续。他摘下墨镜,问一个穿戴时麾的姑娘:“请问登机前需要办什么手续?”姑娘明显也是乘客,看样子也没工夫一一告诉他,翻着眼皮看他一眼,说:“你去问服务人员吧,连这不懂还怎么来坐飞机?”说完橐橐地踏着高跟鞋走远了。

  年轻姑娘的生硬态度,让吴长河一时尴尬。自从获得提拔,当上处级干部之后的十几年中,他乘火车或飞机出差,手续都是交由秘书或随行人员办理,从未亲自经手过。步履所到之处无非坦途,耳中听到的都是非常悦耳(或慢声细语)的问候和关切,从没有谁跟他说过这样剌耳的话。吴长河看一眼她的穿戴,感觉也颇为时髦、光鲜,可她的个人修养怎么如此之差?看来,加强对青年人道德修养教育,永远都是大课题。唉,原谅她吧,也许这姑娘刚失恋,心情不好。吴长河自我安慰着。

  吴长河走到最近处的一个40多岁正在低头玩手机的中年人跟前,有礼貌地问询。中年人抬头看看他,恰在这时中年人手里的手机响了,他抱歉地说:“稍等,接完电话告诉你。”

  吴长河耐心等待着。中年人似乎是在同一个女人通话,捏腔捏调,软绵绵的,二人对话像老太太手中棉线一样没完没了。无奈之下,他又转而问一个小伙。小伙子告诉他:先拿身份证去取登机牌,然后排队安检,到登机口继续等候,到时服务员会引导大家上摆渡车,下车后即可登机。

  吴长河道了谢,去办登机牌。走到人工办登机牌那儿,排着足有20多人。他怕等时间过长误了登机时间,便来到自动办电子登机牌设备跟前。前面有两个人,等那两人办完,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身份证。这一发现使他骤然间有点心慌。记得清楚,出门前他把身份证放在了随身小包里。这会儿怎么却没有呢?他又打开拉杆箱,一件一件翻着,终于在拉杆箱底层的电话本里找到了。后来他想起,妻子告诉他,出门时身份证是最重要的东西,用的地方很多,所以才放在底层的隐秘位置。他取出身份证,将号码输入,设备却提示输入错误。检查了一遍,他发现有两个号码输颠倒了。纠正过来后,电子设备“吐”出了登机牌。

  接下来是安检。左右一男一女两个安检员,态度极其认真,每个人上下左右前后每个部位检查遍才放行。吴长河给予充分理解,心想,是啊,安检是一个最关键的岗位,谁也不敢保证坏人不通过这儿出关。数月前机场安检查出了几宗毒品走私案。犯罪嫌疑人很狡猾,有将毒品藏进女人贴身亵衣,还有把毒品藏于女人下体内的!前一段还查出两个在行李中藏炸药的犯罪嫌疑人。由此可见,安检这一关,万不敢马虎大意。

  轮到吴长河时,他遵从安检员的话,将拉杆箱放到安检传送带上,然后掏出钥匙和手机,放进一个塑料筐里。安检员把他全身查遍,放他进了安检门。哪知一进门,警报器却“吱吱”地叫起来,像只闹夜老鼠。安检员把他叫到一边,问他怎么回事,是否还有违禁物品没有报告。他这么一问不当紧,“刷”的一下,接受安检的乘客都把目光聚焦到了他身上。吴长河打开拉杆箱,找到了那只备用手机,迅速把手机交给安检员。安检员放在检测仪器上,见没异常,这才放他进了里边的候机口。离登机时间还长,他打开手机网络,坐着看了会儿新闻。等了大约半小时,一位身材高挑、气质高雅的空姐手持喇叭,引导大家坐摆渡车到了飞机前。吴长河随其他乘客依次登机。

  当找到自己的座号坐下时,吴长河已是气喘吁吁。这一阵折腾,他出了一身大汗,心脏跳动有点异常。他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才从小包里取出预防心脏病的药,就着开水吞服了两粒。片刻后,心脏恢复了正常。接着,他掏出兜里的纸巾擦了擦流到脖子里的汗。虽然他在办公室主任面前拍胸脯说了大话,但毕竟是50多岁的人了,自己亲自做事,确实挺费心力。现在看起来,还是由秘书和司机代办好啊,不管多麻烦、费劲的事儿都不用自己动手。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看来这年头当领导的,一定要学会生活,从头学起。生活琐事虽小,稍不谨慎就会出事。你没见网络上那篇报道:一位乡干部下到村里,恰逢过一条小河,村干部念他皮鞋脱穿不便,执意背他过河。乡干部本想推辞,但没坚决拒绝,被村干部背到了肩上,没承想被人抓拍到晒到网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据村干部事后讲,是他执意要背的,乡干部并无过错。最后如何处理不得而知)。还有适值雨天,基层干部替上级领导打了伞,也在网上受到了非议。看来这场“廉政”风暴势头很猛,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造次啊!

  三.

  会开两天就散了。以往,会议主办方会邀请与会者参观一下当地的名胜,这次全免。甫到会议驻地,主办方让大家报回程车次或航班,以便代买车票、机票。当工作人员将票送到与会者手中时,大家由衷地说声“谢谢”。听说前一阵有个会,不知主办方服务人员少,还是想考验市级干部的办事能力,抱歉地说:本次会议不提供回程票服务,各自设法返回。这一棒子把大家打懵了,有人大骂,有人叹气,大家乖乖地去买票。这会吴长河手里拿了票,回程登机所遇,比来时从容多了。

  回来时走下飞机,吴长河顺着人流走出机场。远远看见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董玉鹏在向他招手。这一情景使他犯起了嘀咕:市政府有急事了?不可能啊。若有事,办公室主任上午的电话里肯定会告诉他的。家里也不会有急事,早晨他给妻子通电话,妻子只同他扯了几句闲话,并没说有什么事。正当未得其解之时,董玉鹏几步抢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拉杆箱。

  吴长河问:“你怎么来了?”

  董玉鹏说:“您这么大岁数,单位没车接送,哪里吃得消啊!依我看,八项规定这股风吹得有点儿过头......我是开自家的车来的。”

  吴长河猜测着董玉鹏此次来意。此人40多岁,是从市属某大企业上来的。有朝气,有干劲,干工作算得上是一把好手。可在市领导中,有人说他冲劲有余,稳重不足。再加上他调来时间不长,吴长河同他接触、了解不多。平时下属想讨好市领导,代替司机接一下也是有的。可眼下八项规定执行得如此严格,即使用自己的车接领导,那也有讨好领导、拉帮结派嫌疑。直觉告诉他,为了避嫌,不能这么轻易就坐董玉鹏的车。

  他这么想着,跟在董玉鹏身后继续揣度着:对了,风传办公室主任要到市开发区当书记,过渡一下,可能当副市长或到省里某厅任副职。既然办公室主任要走,好几个副主任肯定都盯着这个职位。以往类似当口,几位副主任到家里送点礼品或拉几个关键人物吃顿饭,也是正常的,而眼下此类事太敏感了,在厉行八项规定的风口浪尖上,谁也不想再犯忌。也许就是在别的措施不能奏效情况下,董玉鹏才想出了开私车接他的主意。为了升迁,多少人在煞费苦心啊。当下吴长河就拦住董玉鹏,说:“我看这回执行八项规定可不像以往一阵风,倒像是长期措施。”董玉鹏立马就回应说:“吴市长放心,我用自己的车接您,不会有问题。”

  吴长河说:“你想得太简单。如果下一步出现人事竞争局面,众目睽睽下,你给我拉得挺近,被人知道合适吗?我这次不能坐你的车。”

  二人说着就到了董玉鹏车跟前。吴长河接过拉箱,说:“感谢你来接我,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一旦坐了,人家会以为你我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这对你我都没好处。”董玉鹏说:“吴市长您过虑了。我用私家车接您,别人怎么会知道?即使知道也是人之常情,没必要那么敏感。”吴长河说:“小董你不要让我为难。你也知道,我一旦决定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你要再坚持,日后能帮忙时我也不会帮忙。”

  董玉鹏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说:“那您坐机场大巴也行,我帮您把箱子送回家。”吴长河说:“那就更不必了。”继而又说,“你放心,出现几人竞争一个职位的局面,我肯定会以公正之心对待。”董玉鹏只好搓搓手,说:“那我就放心了。吴市长一路顺风!”说完打开车门,开上车走了。

  吴长河找到机场大巴售票处,买了票,上了车,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市里。机场大巴的停车点距吴长河家还有五六公里。他看了看表,才下午四点钟,时间尚早。上午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已在电话上说单位没什么事,让他到家休息,第二天上班好参加几项活动。唉,平时市级领导难得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本市辖区相当于欧洲的一个小国,内政外交,千头万绪。如果设想像西方总统、省市官员似的,每年都能旅游或在自家农场里安享假期,连想想都是奢侈的。除了开会、下乡、调研、处理公文、接待上级领导或外地宾客等日常工作,还有没完没了的应酬:同学、同乡、同事、朋友、亲属等邀约,都需要耐心权衡哪些场合该去,哪些不该去,唯恐人说“一阔就变脸”。

  大学毕业后,吴长河从科员一步一步熬到今天的位置,实在不易。有些应酬实在烦人,一去就喝大酒,如表现不大气、不“豪爽”,就会被人哂笑,说你一个大市长,心不诚、不实在,像个小脚女人似的扭扭捏捏放不开。若是一般场合,还可以各种理由推托,反正在座的比你职务低:或少喝,或暗示服务员用矿泉水代酒来糊弄。唯独到了同学聚会上,哪招都不灵,只要让人看出“捣鬼”,便有人跳出来,说:在座各位不管你是县长、市长甚至省长,到这儿可都是同学,谁也别叫职务。喝酒谁也不能装怂,一旦被看见,罚酒三杯!正缘于此,同学聚会时谁也不敢耍滑,往往是喝得酩酊大醉,被人送回家,第二天却还要正常上班。也正缘于此,吴长河一听说同学聚会就发怵。

  八项规定实行后,公费吃喝明显少了,就连朋友、同学间的聚会也跟着少了。干部们应酬大幅度减少,很多人“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都降了下来。许多领导干部还因此与家人关系更和谐。


  四.

  想着想着,一辆公交车开过来,吴长河上了车。刚坐下,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上车走到了他跟前,他忙站起来让了座。老者连声道谢。

  这天是APEC(亚太经合组织)会议后的一天,雾霾像一团劣质颜料似的,又把天空涂抹得乌烟瘴气。车上的几个青年男女正在议论雾霾。男青年甲笑着对一个姑娘说:“上了车还不摘口罩,就不嫌憋得慌?”姑娘说:“空气质量太差。外面雾霾那么大,里面就没了?”男青年乙忿忿说:“如今这当官的只知道抓GDP,凑政绩升官,谁管咱小老百姓的死活?”

  坐着的老者也凑上来说:“小时候在农村,天空湛蓝湛蓝的,太阳直射很厉害。哪像这眼下,天空经常灰蒙蒙一片。秋收种麦期间乡下烧玉米秸、杂物,感觉空气呛人。环境真成了问题!”一个中年人这时也掺和进来说:“这年头什么都讲究快,快发展,快开发,快挣钱,快消费。结果呢,造成资源浪费、环境污染,尤其是空气和水,污染得尤其严重。有些地方人们患肺癌的比例很突出。”

  老者说:“前几天我回家看老母亲,见村子附近新开了个铝矿,把方圆好几里土地都污染了,土地不长庄稼,很多人得癌,老百姓上访多少次都没用。听专家说,治理好被污染的土地,需要50年!”

  听了周围人们的话,吴长河感到脸上一阵燥热。虽说自己并不分管环保,但听到市民对空气质量反响如此强烈,使他如芒刺在背,觉得不管怎样说做市领导的都难辞其咎。

  他不露声色地听下去。又听男青年乙说:“当官的口口声声说,不走西方发达国家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实际上是紧步后尘!”中年人又接上说:“唉,改革开放,国民经济大发展是为了老百姓尽快富裕、幸福,苦干了几十年,大家是富了,可回头一看,环境却对百姓形成了这样严重的危害,这不是违背了发展初衷吗?现在有句话叫做:脑袋跟不上脚步。”

  男青年甲说:“你这话说得客气了。你不想想,在GDP大跃进中,多少人升了官啊。”老者说:“咱不能否认,说大发展也好,GDP大跃进也好,老百姓确实得了实惠,过上了好日子。可咱不能停步不前,还要治理污染。像眼下治理污染的力度,不过10年,就能恢复清风丽日、空气新鲜的好环境!”男青年乙说:“前一阵北京召开APEC会议,空气是非常新鲜,大伙觉得那几天就像过年一样高兴!还发明了新词:叫APEC蓝。”

  吴长河对老者的话暗暗赞许。据他判断,这老者退休前应该是公职人员,头脑清晰,说话不像别人那样偏激。他也认为经济的快速发展破坏了环境,的确令人痛心。但不能一味抱怨,而应该方方面面都行动起来,齐心协力加以治理。经过十年、二十年不懈努力,一个经济富裕、空气清新的世界一定能实现。他心里说,青年乙说的“APEC蓝”确实受到了百姓的赞许,可为了确保APEC会议,光是本市周围就有300多家企业临时停了产,270多家工地停止了施工,损失是非常巨大的。在治理污染的过程中,党政领导肩上的担子还是十分沉重的啊。

  在公交车上这种特殊场合,吴长河不便暴露身份,更不宜插嘴,只能洗耳恭听。但他还是适时地向老者点了点头。

  没有下车的人们继续谈论下去。谈污染、反腐败,骂贪官,都是人们近年来的热门话题。公交车上,人们互不相识,路程长短不一,很难形成一个固定话题的氛围。今日恰逢那帮年轻人的加入,他们路程又长,让吴长河完整地听了一次民意表达,甚至比平时的调查研究和“微服私访”收获还大。



  五.

  终于回到了家,吴长河放好随身带的物品,坐下来泡了杯茶。儿子毕业后南下闯世界,很少回来。妻子是大学教授,带硕士研究生。虽说是星期天,因临近考试,为研究生辅导功课。但妻子在电话上告诉他,她要回来吃晚饭,还问他:时间还早,你是否愿意当回大厨?他爽快地答应了。

  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吴长河打开冰箱看了看,见没什么菜。过去因为忙,整天出席各种会议,他多在会上吃。其次就是在单位小食堂吃,在家吃饭机会很少。偶尔吃一两顿,没菜了妻子去买。有了八项规定,往后在家吃饭就多了,要有意识地多亲近那些柴米油盐,要不然一退休,粮油调料都不知在哪买,岂不真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

  菜市场离家有一段路,坐公交不值得,步行又又有点远,骑自行车最合适。吴长河下了楼,拿钥匙开了小房门。记得自打升上副厅、单位为他配车后,他已经足有10年没骑过自行车了。原本八成新的自行车,锈迹斑斑,前后车胎都跑完了气。他将车子推出来到小区门口修。他依然没摘墨镜,怕的是被修车师傅认出来不收他的钱。修车师傅把他上下打量两眼,接着就看车子,说内外胎都坏了,都得换。师傅叹口气说:“看来什么东西都得经常用,不用就坏了。人也一样,长期不干活,人就废了。”

  吴长河咂摸着这句充满哲理性的话,是警示还是讽刺?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离普通百姓生活太远了。即使不谈干部作风,过几年自己“解甲归田”——退休之时,还怎么适应普通市民生活?连基本的生活技能都丢掉了,人活着还有多少乐趣?这会儿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必须从今天开始,在生活小事方面一点一滴地作出改变。没了公车,今后以至退休,将经常与自行车为伴。即使买辆私家车,路上天天堵,还不如骑自行车便当呢。近处办事,用自行车的时候多着哪,不把车子修好,怎么能得心应手呢?于是他一咬牙,同意花50多元让修车师傅换一副新的内外胎。修车师傅很麻利地换了车胎并打好了气,为他的车子上好了油,又替他简单擦了擦,说:嘿,这下你的自行车好看多了,蹬起来肯定又轻又省力。

  出门过一条小胡同,走不远就是菜市场。这段路况很糟,坑洼里还积着黑水。夏天气温高,黑水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吴长河一骗腿骑上了自行车,猛乍间就觉得车子怎么也不听使唤,骑上左摇右晃,像醉汉似的,腿一叉才没摔倒。十多年不骑车,手确实生了。他有些不甘心,不服气,又一脚跨了上去,练了一会儿,就顺溜些了。

  一路磕磕绊绊地骑到菜市场,把自行车放在外面的角落里,吴长河走进了菜市场,学着同菜贩侃了价,买了两样便骑车返回。回家路上,他骑车技术愈加熟练。

  六.

  吴长河洗净菜、切好,坐锅煮上了小米粥。妻子所在大学离家不远,他给妻子打电话,说她动身往回走他就开始炒菜。妻子听了很高兴:“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吴长河乐呵呵地,说:“等我退了休,练好了厨艺,天天给你炒菜吃。”妻子在那边呵呵地笑,说:“那我烧高香了!”

  吃完饭,吴长河边看电视边对妻子说了出这趟差前后登机、坐公交、修自行车、买菜中所遇到的尴尬而又有趣的事,妻子哈哈大笑,说:“难为你了,这么多年你终于‘平民’了这一回!这么多年,咱没贪污、没受贿,问心无愧。可还要想办法拉近同百姓距离,不然一退休不但成了孤家寡人,还成了生活中的废人。”

  吴长河赞同妻子的话,他想到了更深的一层:身处职场高位,人们用迎合的目光看你,都是因为你头上罩着权力的光环。光环一旦消失,你将魅力尽褪,还原为一个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他下决心从今天起,找回昔日的自己。

  这趟公差,使吴长河第一次萌生了退出官场竞争的想法。他想,自己大不了去人大或政协过渡几年就“解甲归田”了。年轻人有干劲,创新精神强,放手让他们锻炼吧。领导干部不能在职务光环下自视甚高,忘乎所以,地球离了谁都转,别人登上自己的位子,说不定做得更好呢。

  吴长河回到书房,准备写写日记——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不管多忙,也要把遇到的事或所思所想写下来。这当儿,桌上的电话机响起来。他听出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李志彬打来的,后者与他在党校学习时同班,私交很好。

  李志彬说:“焦玉川同志已调到省委任常委、秘书长,陈国庆接任书记职务,明天宣布。经与焦、陈和其他市委领导沟通,组织上认为你出任下届市长较为合适。你要有精神准备哟。按照组织程序,你先任市政府党组书记、代市长,而后通过人大选举程序,出任市长。”

  吴长河听完客气了几句,说感谢组织,感谢领导关照,他一定要振奋精神,努力做好工作,不辜负领导和组织信任之类的话。突然间传达的组织上的决定,使他的心一下子乱了:刚刚还萌生退意,命运却把他重新推到潮头。当然,既然组织上信任自己,他自然不会退缩。他这会儿想的是:我身体还好,精力也还充沛,还可以再拚搏几年。昔日的老伙伴们,还得过几年才能找你们玩了。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之事,也只能等过几年再慢慢熟悉吧。现下的自己年富力强,却想着“隐退”,真的太不应该了。

  吴长河放下电话,继续写日记。首先他想到的是给市委、市政府写报告,谈关于治理大气污染的构想。组织环保等有关部门开个会,研究具体落实措施。那个菜市场规模很大,前去买菜的市民很多,嘱咐城建部门,将通往菜市场的路修好。除此之外,他还要带头发起一个骑自行车上下班活动,既使机关干部锻炼身体,又减少污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再有时间,他想通过多种渠道,打听一下昔日伙伴们(小时的伙伴、年轻时的同事及同学和朋友)的情景,逐渐恢复与他们的往来。他不相信有人想沾他光,让他办什么难事(当然,不违反规定能帮上忙还是要帮)。写着写着,他睡着了——这一天他经历的太多,太劳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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