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老家照料母亲。
我的母亲上年摔成骨折,第二年又患了脑血栓,真是雪上加霜。卧床不起的同时,还不能言语,除了左肢和头部能动,基本失去其他知觉。这样,每日里照料母亲,自然辛苦备尝。然而亲情也意味着一份责任,所以不能逃避,只能担当起来。我虽然不善做饭,但给自己和母亲弄口吃的,还不成问题。
我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但哥嫂一家人在外地,而且哥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他自己还需要人照顾,更不用说照料母亲了;我和妹妹都在县城上班,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妹妹做了乳腺切除手术,暂时也指望不上。我已是五十多岁年纪,这个岁数的人,也都退居二线了,上班也已经管得不紧;我就请了长假,日夜住在乡下老家照料母亲了。
白天要喂母亲吃东西,也不免要洗洗涮涮;晚上要为母亲翻几次身,还要记着看看母亲褥子尿湿了没有。苦,累,寂寞,这都不言而喻。然而时间长了,居然学会了“以苦为乐”。为母亲做着这一切,就想儿时,母亲肯定也是这样拉扯自己的;到了回报母亲的时候,也就不觉得苦了。
只要母亲能吃东西,就能维持生命;然而母亲的嘴不容易张开,喂东西就困难。慢慢就摸索出经验来:不能被动地等待母亲张嘴吃,而是放下饭碗,右手持汤匙舀了鸡蛋羹等流质食物,左手翻开母亲上嘴唇,把食物喂进母亲嘴里,这样喂起来,就容易多了。
还有洗涮,还有母亲便秘的时候……居然不觉多么脏和累。作为过来人,已经有了养儿的经历。想当初,儿子小时候,有时被他弄得身上一片狼藉,我不曾嫌弃过儿子,而此时也不嫌弃母亲。老吾老,幼吾幼,我想,起码这两样不能嫌弃。有时天还不亮,秋冬以来水温冰凉,但洗涮以后,我才心安,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苦中最感温馨的,是母亲熟睡的样子。每当这时,我就觉得,母亲仿佛是我抚养的一个婴儿。也仿佛时光倒流,就想,自己儿时在襁褓中的时候,相信母亲也曾无数次地这样望着自己熟睡的样子……我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温馨。
闲下来,打扫房间,收拾得一片清爽;春夏侍弄园子里那些菜蔬,浇灌那些花木,一片翠绿葱茏,生机盎然。乡邻前来看望母亲,居然说我“闺女似的”。
想想也是。感受犹为真切的,是那些月光与竹影摇曳的春夜。那时母亲还没被“栓住”,我有时照料好母亲,暂时没事的时候,就回城里的“小家”看看。用电脑写点东西,发发邮件什么的。有时,我从城里返回乡下,披着月色归来,轻推铁栅栏大门,“呜”地一声之后,便听见母亲问道:“庆呀?”我也便喊“娘啊”,第一时间告诉母亲,我回来了。然后进屋,一边与母亲说话,告诉她一些见闻,一边照料母亲。这情景,让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花妮卖花归来,也是这样一边与失明的母亲说话,一边为她做这做那的。这一切竟是那么相似,让我感觉,亲情的温馨,不仅超越了国界,也超越了男儿女儿。
本来,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也是最自然不过的,而众乡亲却把我的“事迹”传到四里八乡;无论村里人、城里人,都众口一词,夸赞我为“孝子”。其实,在我看来,我只不过做了最起码应该做的事。
我的作品除了见于报刊,也出过几本作品集。在我看来,这一切也跟母亲有关。母亲几乎不识字,然而,母亲的善良,母亲的生活,母亲的讲述,都是我不可或缺的文学营养……夏天的时候,省城电视台要拍摄电视片《文学成就梦想》,报道我的文学成就。那天,电视台两名记者来到村里,找到我,现场采访。这个主题,本来与孝心无关,然而记者来到乡下,还有那些摄像机等设备,就很吸引众乡邻的目光,于是,街坊四邻纷纷传言:“人家国庆孝顺老人,省里的电视台都来采访他了……”我深深理解着、感动着乡亲们善良而美丽的“误解”。
本来,为照料母亲,也可以请一位保姆,不然,“你这样太辛苦”,许多人也都这样劝我。可是我不忍心:三十年前,我离开老家之后,先是求学,后是工作,住在老家的日子,本来就不多;自我感觉,已经欠下母亲许多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了,就不忍再请别人替我照料母亲。否则“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时候,我会后悔一辈子。
让我忘不了的是,那个夏日的凌晨,母亲患了脑血栓,由最初的半语,到后来的失语,是让我最痛心疾首的事。那以后,母亲有过20多天不怎么吃东西的日子,乃至瘦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前,乃至我和家人都在准备后事了;无论怎样“孝顺”,却也没能让母亲一天天好起来,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与内疚之中。
我以前很腻烦母亲的唠叨,曾经不耐烦而没好气地责怪过母亲;对于我没好气的责怪,母亲往往是默默忍受。然而有一次,母亲终于忍受不了了,最让我刻骨铭心的一次是,母亲大概是急了,也痛彻心扉了:“你这会儿不叫我说,等到我躺在床上说不出来的时候,你后悔不?”很不幸,母亲当年的话,居然应验了:如今,母亲卧病在床,再也说不出话了,再也不能讲述老年间那些传奇色彩的故事了,那些故事,曾经给了我多少文学营养啊……听母亲讲述,曾经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当时竟不知道珍惜;时过境迁,我悔不当初,心灵疼痛不已。
母亲讲过的那些具有文学色彩的陈年往事,已成“绝版”,任凭我寻寻觅觅,也只能怅然若失。母亲卧病在床,除了她住的房间,院里院外,母亲去过的其他地方,再也不能去了,而每当我来到母亲平时到过的这些地方,心里就禁不住一阵酸楚……想想这些,就觉得人生又是多么的残酷无情。
母亲终于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徘徊在庭园里,我仰望着那棵柿树,痴痴地想,假如母亲还在……那棵柿树,还是母亲晚年栽下的,母亲却没能吃上一颗柿子——当柿树挂果的时候,母亲却不能吃东西了……
我心之痛,仿佛被威尼斯商人剜去了一块。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是生命,可是我却失去了生命之源。然而,乡亲们仍然这样评价着我:“要不是你照顾得好,你娘怕是早就不行了……”善良的乡亲,仍然用这样的“精神胜利法”,安慰我那颗破碎的心。
2013-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