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在风中的乡愁
张沫末
晨起读诗,读到一句“能够回去的地方,便不配称作故乡”。是呵,如果刻在生命里的那个时时刻刻思念的地方,可以回得去,就不会有乡愁之说了。
故乡是一个人灵魂的故居,是一个人情感的、精神的、心灵的出发点,和永恒的怀想之处。我们的根在那里,我们的前辈,最早为我们在青青草坡上种下希望和血脉的诸多亲人长眠在那里。风吹草低处,那些凸显的坟冢,像一个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一直烙在游子的胸口。在草场上长大的孩子们,跨过芨芨草,趟过母亲河,像风筝般,一个个飘到了这广阔疆域的角角落落……
草场上的芨芨草、马莲花,村落前弯弯的小河还有那悠悠长长的田间小路,如夏日里渐渐舒缓的风,一直在血管里轻轻舒展、延伸……小脚的奶奶喘着气踮着脚蹒跚在贪玩的我们身后,一点点被甩远。藏在草窠或麦陇里的我们猫着腰听着爱吸烟的奶奶拉锯式的嗓音:“丫头,不要跑远,小心遇到狼!”奶奶的恐吓,和她莫须有的狼的故事在夏日的田野里回荡。而我们,幼小的我们,贪玩的我们,往往因为咕咕作响的肚腹而无法抗拒一枚野酸杏、一把酸柳柳的诱惑。而于我们女孩子,山坡上红艳艳的山丹花更是童年世界里唯一一片明艳的洞天。直到有一天,我上山摘花,因为伙伴的一声惊呼“蛇来了!”从高处滚落。结果不只是可能遇到狼的恐惧,还有头破血流的伤痛,连接不断的噩梦和休学一年的代价,更沉重的后遗症是额角长达一寸的伤疤,在若干年后每一个阴雨的天气都会隐痛,就像奶奶的唠叨与叮咛,尽管已随风而逝,但是那些叮嘱却像故乡的黄土一样紧紧地粘连在我的足底。随着父亲的离世,那粘连在脚底的沙砾慢慢渗入到肌肤乃至心脉。故乡的一切慢慢成了一记符号。人去屋空,春去春又回时,燕子凄凉复凄凉的徘徊……尽管,在每一个祭祖的日子里,我们会同时产生同一种乡愁,而那乡愁,却如风筝,真真切切地飘在了风中……
去年秋末,同友人参加完坝上草原诗会返回途中。有人提议取道内蒙,去乌兰图牧区吃正宗的蒙式手把肉,然后再回县城,绕道不过几十公里。对于同行文友的热心,我只能用沉默表示同意。他们不知,那个牧区,那段专门绕行的路途,其实是我最熟悉的,也是最不忍回首的,感觉就像一个隐藏在记忆里的暗疮,每每翻起,都会痛一次。一如那个黄昏,我在乌兰图芨芨草丛前的留影,没有一张是微笑着的。
乌兰图牧区介于内蒙古T旗与河北界之间,像一个脚踩着两只船的人,一只踏在辽阔的锡林郭勒大草原上,另一只落在麦田与披碱草厮混的盐碱地里。牧区距离我出生的家乡不足20公里。植被环境,地貌人情是闭上眼睛都能触摸到的。张家口通往沽源县城最长的也是年代最久远的一条公路就经过这里。小的时候便听祖父讲过,这条道路,是当年日本人侵华时修建的。出生于30年代初的父亲,也清晰记得当年日本人抓劳力修公路的情景。所以,在很多上了年岁的沽源人口中,都管这条公路叫做“老道”——即沽源县城最早通往张家口及外域省市的一条正规公路。
乌兰图牧区和我出生的村落便安放在这条老道的耳际,一左一右,一南一北。在十五年前的五六年中,每年大概有很多次,我都会在张家口西沙河长途汽车站,乘上那辆外表斑驳的大轿子班车,回家看父母。摇摇晃晃差不多五六小时才能到家。离家要走的时候,则是父亲每次送我到路边,提着各种农产品,在清冷的早上,在和我心情一样苍白的公路旁,一起等候从县城方向开来的班车。
班车早七点从县城发出。沿路捡乘客,每次晃悠到乌兰图牧区就八点多了。司机要在这里吃了早饭再继续赶路。每次离家,母亲都是起个大早,为我做好了饭,司机和车上的乘客吃饭时,我就在牧区周围转悠。
这个距离我出生的村落,仅仅几十里的地方,却用不同的符号标志了它的身份归属。尽管牧区内分散夹杂着像汉民一样的平房,居民穿着和我们相同的服饰,但每个酒馆或商店的门面上都用蒙汉两种文字装饰着各自的招牌,而饮食也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早餐一律都是炒米奶粥、牛肉干、焙子饼一类的蒙式早点。
而走到这里,我都突然会生出想家的念头,虽然,家就在我身后并不是很远的地方,也仅仅只离开半个多小时,但是看到那些奇里拐弯的蒙文,那些隐约飘着青草牛粪味的奶茶,都会有种哽咽直冲喉咙……好像胃里一下长出若干种离愁别绪,而那,其实就是最早的乡愁吧。每次走到乌兰图牧区我都会想起那支流传在内蒙古高原悠远的歌:“草原的姑娘呵,涉水而过,跨越母亲河,背起乡愁到天边去牧羊……”班车在乌兰图牧区停顿后会一直驶往张家口。牧区和故乡相同的一草一木会在车轮的震颤中和心灵的不舍中一点点疏远。
那悄悄生起的乡愁呵,飘荡在已是异乡的奶茶馆前,飘在熟悉的芨芨草丛前,飘在我只能前行,逐渐远离父母的旅途中……
多年之后父亲去世了,母亲搬迁到了县城居住。我也像漂泊的风筝一样,沿着亲情的牵绊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母亲身边。自此,那条老道就再也没有走过了。听说几年之前,那条路已彻底废弃。因为沽源已有其它三条柏油路可直通张家口,而且行程缩短为两小时。这条老道已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像满脸皱痕的老人,孤零零地躺在河北与内蒙的交界之间。而乌兰图牧区却留了下来,留在两省的岔路口。通往锡林郭勒的车辆比以前更多,乌兰图牧区依然在草原的风中,迎来送往着每一辆路过的车子。
那条废弃的老道旁边的,几个归属河北的村落,则像失去母亲的孩子,在消失的麦田和土豆花的背影里,黯然啜泣。
今天的乌兰图牧区生意显然比以前红火许多,而且从老板到服务生都是清一色的蒙古服饰,彼此之间对话时,叽哩咕嘟地讲着他们的民族语言。羊是现杀的,似乎除了皮毛不能呈现给顾客外,所有的,关于一只羊的家当都变成美食端上了餐桌。肋骨被红烧成弯曲的姿态,羊头翻着粉白的肉静卧在白色的盘子里,而羊的血液,羊的肠胃则以不同的状态摆到了我们面前。十几座蒙古包,座座客满。
新鲜的羊肉,香醇的马奶酒,美丽的蒙族姑娘和歌声悠扬的蒙古包,却丝毫勾不起我的食欲。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看到一位诗兄写下的“羊的悼念”的诗句,“一只羊被拉进餐馆,通红到滴血的羊的眼睛,直视着我,使我无法拿起手边的刀叉……”在诸多朋友推杯换盏之际,我借故头疼,一个人溜了出去。
牧区外,芨芨草在夕阳下整齐的站立着,偶尔有一丝风吹来,它们便会齐刷刷点头,伫立在这大片的草丛前,我几乎记不起来,有多久没和芨芨草这样亲密接触了。十年?二十年?抑或更久。我下意识地向东望了望,四十里外是我的故乡,在我幼年的生活里,村前草滩上马兰花悠闲地散落,翠绿的芨芨草延伸至淖边,而且比眼前的这些,要健硕许多。可是那里,而今只剩下了荒芜的农田,十几年前的退耕还林也曾还原过它青春的模样,但是人口的繁衍与欲望的过度膨胀,村民为了满足形态不一的肠胃,无节制养殖放牧,致使那些在围栏里艰难生长起来的各种野草,毁于一旦。而今的故乡,芨芨草早已是落寞的孤儿,再也找不到它回归的土地。零星的狼毒花任性地开在原野里,像是同倾颓的草场挑战,又似乎在告诉人们更多的危机和伤悲……
夕阳一点一点从芨芨草丛后沉落下去,马头琴低沉的诉说在乌兰图牧区回荡。草原的夜色呵,依然是如此迷人,但是纤细的已经弱不禁风的芨芨草,在和我述说着什么呢?“轻骑踏月不忍归”是呵,梦里多少思念,多少回忆到头来却只剩下了这句,不忍归……
那次晚餐,我第一次喝了几口啤酒,那种苦涩,那种隐忍在喉的泪滴,在归去的路途中,都化作了模糊在车窗上的雨水。
我近在咫尺的故乡,选择模糊不看,或许心里会更好受一点吧……
而那陈列在餐桌上的,被肢解了的,无数只的羊的骨骼,却分明在我飘荡的魂魄中,咯咯作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