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是在冀东一个小山村度过的。在我依稀的记忆里,那个物质条件贫困,精神生活匮乏的年代,除了到处寻找吃的,千方百计填饱肚子外,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皮影。故乡浓浓乡土气息的皮影戏,伴我度过了那些难忘的时光 。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皮影戏在冀东大地达到了最繁荣的时期,就连我们这个远离唐山市区的北部边缘小村,,也成立了皮影班子。演员都是本村的老少爷们。只要你有特长,都可以上台一试身手。我最熟悉,最佩服的是拉四胡伴奏的邻家二哥。
农家少闲月,只有到了冬天,才是相对清闲的季节,也是唱影的日子。村里要唱影了,乡亲们像过大年一样高兴,奔走相告,全村一片欢腾。就连小孩子的儿歌都是一个调: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
冀东的腊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在简陋的影台前,早早就坐满了裹着厚厚的破棉衣,座着蒲墩、板凳的老人们,老人后边,站立着一大群年轻人。卖老豆腐、汆丸子、馄饨、花生、糖果摊点在观众后面围成一圈。本家二叔早已生好了汆丸子的炉火,汤锅里滚着翻开的水花,只等顾客光临。
一盏汽灯把那副长方形的幕布照的贼亮,一阵紧锣密鼓后,二哥拉响四胡,一幅幅光鲜亮丽的布景、一张张活灵活现的影人投影到幕布上,台上演员操着唐山老呔腔唱得有滋有味,台下众乡亲听得如醉如痴。我们几个上小学的孩子,出于好奇,悄悄地把头伸进围得严严实实的影台里,发现那几个弯腰撅腚的大人眼盯着厚厚的影卷,手捏喉咙,嘴里发出杀鸡一样的叫声,不禁大笑起来。一个大人举起手中的鼓槌,劈头盖脸打来,吓的我们赶紧逃之夭夭。小孩子听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唱段,只是觉得大幕上五颜六色的影人好玩。新鲜劲一过,就开始围着影台疯野。也许是孩子们的吵闹影响了大人们看戏的雅兴,不时有人向我们发出呵斥。玩累了,刚静下来,就听到二叔在后面喊,“丸子开锅,热!”那热腾腾、香喷喷的丸子诱惑力太大了,终于按捺不住食欲,几个小伙伴跑到二叔的丸子摊点前,讨丸子吃。二叔是个吝啬鬼,装作没听见。无奈,我们开始捣乱,当二叔招呼一句“丸子开锅,”我们几个马上接口,“烫屁眼热!”看戏的乡亲们一阵大笑,那笑声盖过台上金斗大叔唱影的大嗓门,也搅了二叔的买卖。无奈,二叔给我们每个人盛了半碗丸子汤。解馋了,孩子们才有又安生下来。
皮影戏对人们的教化作用是潜移默化的,不经意间,大伙包括孩子们都深深地爱上了这土生土长的民间艺术。出于好奇,我们开始模仿皮影唱腔,也梦想能得到一身漂亮的影人。放学后,我找到负责保管影人的二哥,想要一个带元帅头盔的影人。二哥嘲笑说“你想得美,那一身驴皮影人价值一块钱,你买得起吗?”一块钱!那么贵,想都不敢想。因为过年家长才给两毛压岁钱啊!在我死皮赖脸的要求下,二哥给我用白纸复制了一个元帅头盔。我们自己动手制作。没有驴皮,就用作业本纸打夹纸,小钢锯磨成刻刀,把二哥画的图像贴在夹纸上,用刻刀一刀一刀的将夹纸空白处镂空。没有颜色,就地取材,凤仙花瓣染红,槐树籽涂黄,经过反复试验,最终我们的影人做成了,自我感觉相当棒。
那时候,孩子们都爱模仿大人唱皮影,认为这是山村最时髦的事。大人们听了,都说这群孩子,能把皮影唱的这么有板有眼,不愁班子后继无人啊!不过,也有反对的。那就是学校教音乐的王老师。课堂上,我们对她教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不感兴趣,前边教,后边忘。一下课,都扯着嗓子唱影调。老师生气了,指着我们大声训斥:有好歌你们不学,整天掐着脖子学鸡叫,音乐课统统零分.。
村皮影班子经过几年的实践,在附近村庄渐渐走红。逢年过节,开始走出去挣钱了。听说到哪唱影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这令我们非常羡慕。我们私下约定,长大了也跟他们唱影去!
似水的年华,冲淡了孩提时期那些即苦涩,又美好的记忆,带走了那些灿烂的青春岁月,不经意间 我已到人生暮年。当我离家半个多世纪后,又一次走进故乡,寻觅当年的乡土文化的痕迹时,谁能想到当年的皮影早已成为历史。年轻人对家乡曾经流行多年皮影却不屑一顾。故乡的田间地头,茶余饭后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老呔腔了。 当侄子取出他去世多年的父亲留下的珍宝——那把少弓缺弦,沾满了尘埃的四胡时,我的心为之一颤,耳边又想起当年令我痴迷的琴声,不知不觉间一滴老泪溢出眼眶,心里一阵苍凉。
冀东的皮影,就其艺术品位 ,影响范围,虽然不能与誉为国粹的京剧相比,也没有北方秦腔,河北梆子的高亢,更无南方越剧、黄梅戏的委婉,充其量就是一个地方小剧种。但是对我而言,我更钟情这朵扎根冀东沃土的艺术之花。因其土,才接地气;因其俗,才赢得了老百姓的喜欢。 我爱故乡的皮影戏,她曾经给我的童年带来欢乐,我从传统的皮影剧目中汲取过真善美的营养。今天,我为这朵曾经享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民间艺术之花的枯萎而痛心疾首。啊!冀东皮影,我少年的最爱,暮年难以割舍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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