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青,水清清;河弯弯,路弯弯。进山的大路溯河而上,我沿着大路而上。到达小石桥时,只见一泓瀑水从右侧的崖壁上訇然泻下,驰波跳沫,急急奔扬,宛若谁遗在林野的一缕白练。
无口峪到了。
峪,是山谷的意思。“无口峪”应该是没有出入口的山谷吧?没有出入口的山谷那只能是个盆地或者天坑了。但是,路边的乡人告诉我,无口峪有口,它的口就在这一小瀑的上游。原来,去无口峪要先掀开这款水做的素帘,穿过那哗哗的聒噪,然后从瀑口逆溪流而上就可走进这个幽僻的蕞尔小村了。
去往无口峪的小路纡纡馀馀,弯弯转转,路边的溪水逶迤而下,我则沿着小溪蟠蜿而上。时值盛夏,满谷的林木攒立从倚,蓊龙葱郁,不知名的野花吐芳扬烈,把满世界都熏染的郁郁菲菲,连我的衣襟似乎也沾了馥郁的香气。驻足四望,四望皆须仰视,仰视则苍绿盈目,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没有出口的绿色的瓮城。这大概就是“无口峪”之名的由来吧。
忽然,溪水对岸的秀林之处露出谁家房舍的一角白墙。
有房就应该有人。跳过潺湲的溪流,踏着没膝的杂草,当我来到这个只有两三户人家的小村时却有些愕然了:圮毁的房墙,裸露的房梁,有口却没有门窗的黑洞,还有满院恣肆的断肠草、“狼筋蔓”都在告诉我这是一处荒弃的村落。《汉乐府民歌》写一个老兵的故园“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让人悲悯了两千年,而我面前的这几处房舍比古歌里的情景更为凄凉,这里没有野兔,没有野鸡,除了嗡嗡的飞虫甚至没有一个活物,有的全都是死一般的阒静和颓废。我在废墟里踯躅,我在蔓草间蹀躞,人呢?人呢?我一遍一遍的叩问,而我身边并无一人。故园是人永生的胎记,是魂牵梦绕的富地,是温暖可亲的憩园,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的地方,迫不得已没有人舍离生养自己的故土,背井离乡那是哀哀生民无奈的逃离。时下没有战争,没有瘟疫,这几户人家却弃家而去,那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贫穷了。“穷”这个字好生了得,它居然能把一个勃勃的村庄逼仄到萧疏和败落。当然,这里的居民也许搬迁到了山下漂亮舒适的新家,有时回来看看。但这么冷寂的荒村废舍,白天尚可,夜里我是决不来此采风的,那怕是打着强光手电。
在我回到小路、循着山溪前行的时候,再次迎迓我的是一款秀雅的院落。这款依偎在苍翠中的房舍蓝瓦盖顶,赭石贴壁,石墙畛围的院子依山就势分成了上下两层。上层的院子茁长着三株棌树,树下是青紫色的石桌、石墩和一款用于观赏的石碾;下层院子的角落支有石磨一盘,竖有观赏石一尊,但四下并无农具、农机和农家的别的气息。两个庭院皆用赭石铺地,使地面、墙面看上去浑然一色、自然天成。只是上锁的铁门、紧闭的门窗和玻璃后面那素雅的窗幔在向院外的人提示:主人暂且离去。主人去哪了?我推测不是上山采药而是去都市了吧?他虽然不必像陶潜那样为生计所困,但可享受像陶潜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洒脱。离开这款雅舍,回头望望,万绿丛中突兀的这点暗红,宛如绿锦上一朵绽放的红莲,葱翠的幽谷被她皴染的斑斓多彩而不再单调。但它看上去似乎不近人情,总是在禁嘿中绷着脸,冷峻地睥睨着山野,睥睨着我这个唯一的路人。
小溪挽着小路拐了一道弯,小路偕着我也拐了弯。此时,隐逸在森森林木后面的几户农家与我邂逅了。这就是无口峪。
无口峪的民居以石砌筑,房屋随地势而建,高低错落,杂杂沓沓,以至于村里没有街巷可言,以至于我举目看不到村子的全貌。如果富裕,这个大山褶皱里的小村一定如诗如画,但我眼前的人家却是墙塌屋破,甚至看不到一个完整的庭院和囫囵的房子,更让人的心焦的是看不到一个人。我踽踽而行,且走且呼,想找到一个人说话。但是,我的呼唤没有得到人的回应,却点燃了狗的狺狺。我循声望去,看到的是一个敞顶的大门,门垛两侧是高耸的爬满青藤的围墙,门垛中间是两扇镶有狮子头的铁栅,铁栅中间是一把金黄的大锁,铁栅里面是一群凶神恶煞的狼狗,它们暴跳着,对着铁栅外面的我恶狠狠地狂吠,蜂拥着反复猛扑,似乎我吊死过它的父祖,似乎要冲破铁栅龁吞我于其腹,以报杀父之仇。群狗后面的院子里碎石铺路,腐叶散落,一栋说灰不灰、说黑不黑的两层半别墅雄立在那里,一辆没有牌照的越野车横斜在楼前。四邻凋敝,唯其雄踞,昂昂然,赫赫乎,若鹤立鸡群。推想月明星稀之夜,别墅的主人登楼酾酒,傲然四顾,一定能挥洒出“六合八荒唯我独尊”的霸气。
避开恶狗,我钻进一个一面是石墙一面是崖壁、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夹道,从夹道爬上一个陡坡,在这个陡坡上面有几户人家残破的房屋遗址,遗址边上疯长的灌木几乎封死了我脚下石铺的小路。为了找人,我撩起它们的枝条,从它们下面钻过去,再次爬上一个陡坡。我不大相信陡坡上面还会有人了,因为这个陡坡地面上的石头覆着一层绿苔,而经常走人的地面上是不长苔藓的。就在我失望之际,一户似乎有人居住迹象的庄伙出现了。这户人家没有街门,没有围墙,但有正房、有配房。不过,配房塌落了,正房将塌还没有塌。
正房的房门是开着的。我在“有人吗”的问询中试探着走进屋里。
屋里幽暗窄小,霉气阗鼻,地面上有水潴积,没有水的地方有一盘灶台,灶台边是瓦缸,瓦缸边是一张铺板,铺板上躺着一个闭目的老年男人。
我推测他是活着的。
他果然是活着的。
他可能意识到有人走到他床前了,睁开了眼,居然坐了起来。
老人耳背,但策仗尚能走动。在院子里的草莱间,他告诉我他叫张小四,今年八十一岁,幼时丧父,如今无妻,无儿也无女,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末了,他说全村也只有他一个人,别墅是外地人的。我问村里的人呢?他说有的死了、埋了;有的搬走了、去城里了。《孟子•梁惠王下》中说:“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孟子所列的鳏、寡、孤、独“四者”中,张小四居然占了“三者”。
好苦、好疼的张小四!
我不知道这山野孤村里,风烛残年、集鳏孤独于一身的张小四还能寿延多久,更不知道在他病殁后谁来料理他的后事。离开老人时,我把背包里仅有的两块面包、一根香肠和一瓶纯净水留给了他。他留下面包和香肠,却把那瓶水还给我,然后伸出嶙峋的手,指着房檐下的一个破罐儿说:“这几天总是下雨,我不缺水喝。”
我返回时果然下起了雨,起初淅淅沥沥继而滂沱如注,小山沟里的水向大山沟涌集,大山沟里的水又向主河沟涌集。原来这大山里的山谷像一棵放到的大树,有主干、有次干,有数不清的枝枝柯柯。在这隐隐苍莽的沟沟叉叉里,在这层层叠叠的褶皱里,还藏匿了多少我想看而看不到、不想看却看到的景象?
我担心山洪暴发。我撑紧了伞,顶着风雨,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2018年8月10日
【作者简介】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采风网总编辑。著有散文集多部。
[上一篇] 英雄喋血勇猛善战——记抗日英雄许秉钧
[上一篇] 树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