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画家王君送我一幅自己创作的版画。版画这种艺术作品我很少得到,它非常珍贵,一回到家就打开它细细地观赏。
呈现在我眼前的全是树,挨挨挤挤的树,这些树的树叶虽然已经落尽,树林却浩浩瀚瀚,森森然布满了整个画面。树再多有什么好看的,况且还是冬日里干瘦的树。就在我准备弃置的时候,在这幅画底部边缘的一棵树上,出现了一只不大的啄木鸟。这只啄木鸟在黑压压的树林里虽不突出,但有画龙点睛的效果,好像文艺晚会中登台的名角,一下子把整台晚会推向高潮,作品中的幽深、凄冷、广漠、孤寂的意境合伙向我袭来,深深地震撼了我。
每当我欣赏了极有冲击力的艺术作品之后,心中就会诞生一种念头,那就是在现实生活中有意无意地去寻找艺术的原型,比如,电影中的主角、小说中的情节、散文中的场景,诗歌中的幻象,等等。
这幅取名《静》的版画在我家上墙后,我的目光常常在那片森林里游走,常常仰视那只趴在树上的啄木鸟,总希望有一天能够意象成真,在某个地方看到这幅作品里的情景,体味一下那种林深鸟孤、静宁意远的实景。但是,在到处“开发”、山河无宁的时代,真能找到那么一片空寂无人、没有别的动物、听不到任何响动,却唯有一只啄木鸟的森林吗?
《静》作上墙十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去旅游胜地嶂石岩村看望一位99岁高龄的老人。拜谒完毕,看看天色尚早就向景区深处走去。
嶂石岩景区是个避暑胜地,夏日人头攒动,天一转凉游人骤减,在我登山的这个季节,景区里一个人也看不到,午后的斜阳淡淡地照下来,一点风也没有,一路上除了我的脚步声、喘气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似乎时间停止了,空间凝固了,似乎我来到了一个天外的世界。在我穿过一处森林的时候,森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咔咔”声,声音很闷、很远,好像有人用刃钝的斧头在砍斫一株老朽的古木。我警惕地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倾耳细听,但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于是,我继续往山上走。没走几步又传来了几声“咔咔”。在这样一处静谧的山林,这种声音显得悠远、深邃,似乎它穿越了千年,抑或它敲响在千里之外,我被它搞得如梦似幻,就像被蒙住眼睛投枪,靶标似乎在这儿又好像在那儿,似有似无,让我一时找不到声源的方位。在我走到林间小路的拐弯处时,那“咔咔”的声响再次传来,这一次那声音离我不远,我听清了,并且我也看到了——在森林里一棵树的树干上趴着一只啄木鸟,它正在奋力地啄木。
我眼前的山林真空一般的静寂,松树、山杨、山榆,还有更多不知名的树,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彼此无问无答,只是沉默在无人的旷野,等待着它们蹿长的春天。怕冷的鸟儿飞走了,怕冷的小兽钻洞了,红嘴蓝鹊、黑鹳,大天鹅、灰鹤、红隼也不知飞到哪里避寒去了,森林里犹如曲散人终的剧场,静默与沉寂替代了往日的繁华与鼎盛。给林子带来声息或者说带来生机的唯有那只啄木鸟,它悄然地飞来飞去,孤独地啄来啄去,用它那坚硬锋利的喙从事着单调而有益的工作。
这不就是《静》作表达的意境吗?我忽然想起了那幅版画,在不经意间我居然走进了画里,走进了孤独。
啄木鸟是森林的留守者,也就是生物学上的“留鸟”。不论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啄木鸟始终驻守在自己的领地,年年岁岁,始终如一,并且它们生性孤僻,不喜群居。作者为这幅画取名《静》,我认为或可取名为《孤》,因为只有“孤”才有“静”,所谓“闹中取静”是需要咬牙坚持的。孤处的时候,万事皆休,淡雅平和,心跳缓慢,血压降低,身心都会静下来。而天天迎来送往、觥筹交错,沽名钓誉,耐不住寂寞,活得浮躁,就没有清净,就不可能静下心来做好一件事情。
2016年2月29日
(每四年才有一个这样的日子)
[本文作者张炳吉(赞杨)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长、《采风网》总编。已出版散文集《乡关路远》、散文集《路在门外》等,其中《白马泉的品格》一文被编入小学高年级课外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