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国 河北省保定定兴县人,1962年出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理事,现在河北宣钢物流公司工作。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作,先后在《鸭绿江》《读者•乡土人文版》《焦点》《雪莲》《山花》《中国冶金文学》《山东文学》《延河》、《西部散文家》《文苑•西部散文选刊》《读者》《辽河》《岁月》《散文百家》《北方文学》《河北作家》《散文风》《大众文艺》《都市文萃》《晚报文萃》《意林》《文学与人生》《当代文苑》《新一代》《当代人》《躬耕》《北极光》《北方作家》《江门文艺》《长城文艺》《鲁北文学》《潮音》《赣西文学》《河北日报》《现代物流报》《新民晚报》《中国冶金报》等数十家报刊发表散文小说作品百余篇,五十余万字。2013年完成四十二万字三十一集电视连续剧《在那高高的山岗上》剧本的创作,并获北京市文联首届剧本推介会优秀剧本奖,小说散文作品曾多次获国家、省市级各种奖项及多次被各家文摘刊物转载并收录在各种文集中。
响 塘 情
张立国
在我写的故乡系列散文中,会经常提到我的姥姥的。说实在的,我姥姥的确是一位很漂亮、很出众的好人,甚至在十里八村也是独个儿令女人们见了嫉妒、男人们见了垂涎的美人坯子。我对姥姥模样终有记忆时,她已经是个即将奔五十岁的人了,依然光亮的面庞被无情的岁月添了几条褶子,每个褶子都表示苍老的痕迹,一头丰茂的黑白相间的发丝,用软软的丝罩挽在脑后,显得温和慈善,一种母爱的象征。自我记事起,姥姥就是我心目中最亲近最钦敬的人物之一。我淘了气,姥姥就把我偷偷地用笸箩扣起来,使我免去母亲的追打。母亲经常给我描述姥姥年轻时候的美相:身材高而匀称,皮肤白皙,两颊泛着柔和的红晕,黑油油的头发总是梳得很光滑,端端正正地从中间分开,鼻子小巧,鼻梁微微隆起,鲜艳的嘴唇好像是搽上了口红,洋娃娃似的睫毛又长又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明亮而沉静的目光。记得小时候,姥爷总是对我说,姥姥娘家住的那个村子里的女子们个个长得都是那么出众。接下来他就会逗我说等我长大了,带我去到姥姥娘家的那个村子里给我找个漂亮媳妇。现在回味起当时姥爷说的话,才感觉到那时的姥爷是即在逗我,同时又在炫耀自己娶了姥姥这么个漂亮女人。
姥姥娘家村子住在太行山地界深深的老山里,那里山势险峻,老林密布,云遮雾罩,莽莽苍苍,地势十分险要。但是,这里风景独好。那挺直的大杉树和粗大的马尾松布满山坡,夹杂着美丽的枫树,硕壮的楠木和红皮子的桦树,疙疙瘩瘩的山梨树,还有那些爬满山沟的杂木树,以枝丫交错的姿态,浓涂淡抹的色彩,绘制出一幅壮美的天然图画。而暮色苍茫中的深山老林,景色更是壮美的。天空暗蓝,不见游云。当四面高山顶上,那深紫色的晚霞渐渐熄灭,群峰由苍翠变为墨黑;又抹上一层薄薄的粉灰色的雾霭,给人产生出许多奇妙的遐想。多姿的悬崖峭壁,有如睡卧的猛狮,有如挺立的武士,或如搁置的刀斧。树林在静谧中轻轻喧响,像微微的叹息,或者说是大地的歌吟……总是充满着神奇虚幻的色彩。
深山出美女。确如其说。在太行山地界的姥姥娘家村子里,女子们长得个个出众,而出众的美,确源于村东的山崖底下那处温泉。由于温泉不舍昼夜地淌,村里人叫它响塘。至此,姥姥娘家村子原本的村名张家庄,不如响塘叫的响,时间远久了,原来的村名就被响塘替代了。
关于响塘的来历,村里有许多传说。有的说是女娲补天时淌落的热汗。有的说是二郎神在这里压住了一个太阳。还有的说这里是七仙女常来沐浴的地方。这些美丽的传说千百年来在姥姥娘家村里的先人的口中传播,衍化出多少奇异的梦境和善良的心性。
姥姥娘家的这个村子历来很穷,但是有个好名声。方圆三五十里的乡亲们有句口头禅:“郭庄李子,响塘女子”。郭庄李子是当地尽人皆知的向朝廷进贡的贡品,把姥姥娘家村的女子与其相提并论,可见对姥姥娘家村女子赞誉之高。这很让姥姥娘家村的先人们骄傲,因此也更严格了对闺中女子的村规家教。说真的,姥姥娘家村的女子也确实绝妙,温柔贤惠不说,且漂亮鲜嫩有灵气。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奥妙,谁也难说个子丑寅卯,不过绝大多数人认为是因了这响塘的缘故。究竟是不是这个缘故,实难细究,可是姥姥娘家村里的人爱泡塘那是真的,而且泡得极有讲究,简直成了一方民俗。在姥姥娘家村里,比如不论谁家生了孩子,“百岁”的那一天,都要由长辈抱着到响塘去泡一泡。如果天冷,便挑一担响塘水,在家里泡。用姥姥娘家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话讲,这叫作“小子泡孝,女子泡俏”。到了孩子第一个“本命年”时,也就是孩子长到十二岁的时候,这家人要选一个吉日,由长辈带着到响塘举行一个仪式,从此以后,孩子便可以像大人一样随便什么时候,去有滋有味地泡塘了。村里的人泡塘泡出了经验,从时令上讲,泡响塘也有讲究,据说山桃花盛开的时候响塘里的水最好,在姥姥娘家村有所谓“宁饮一口桃花水,不做深秋塘里鱼”的谚语。从禁忌上讲,有“三泡三不泡”。从方法上讲,有“泡—晒—泡”“晒—泡—晒”等等,等等。
响塘离姥姥娘家村不到二里远,恰在一个山洼里,四周是高岩绝壁,做了天然屏障。在姥姥娘家村,米贵盐贵,唯有这响塘水不贵。用村里人的话讲,那是老天爷赐予的,谁有闲工夫,谁就可以泡。男人是晚饭后去,仰在月光底下,一边抽烟,一边三皇五帝地聊,一边滋滋润润地泡。待到烟抽足了,天聊够了,汗出透了,便相跟上回村睡觉。女人家是在晌午去,那时候伺候得公婆、小叔子、当家的吃了饭,歇了晌,便端上一盆衣服相约着去了。衣服洗完了,摊在石头上晾好了,大家便先后脱了下塘,嘻嘻哈哈地泡上一场。一任太阳肆无忌惮地照。约摸晾晒的衣服干了,便拖着光滑的身子上岸穿上,收拾好洗净的衣服回来。在姥姥娘家村子里,这是铁定的规矩,长久了,就像日出日落一样自然。
响塘虽然在姥姥娘家村地界,但绝不独占,也欢迎外村人来泡。其实外来人泡塘,也应了那句古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来泡塘的大多是那些长得腰圆体壮,两膀生力的单身小伙子,他们真为泡塘的少,实为相亲的多。因为他们知道村子里的女子们个个模样俊俏,在这里他们能够接触到鲜美的女性,并濡染着自然的生活,同时达到感官爱美的快活,所以他们就不虚山路远而跑到这里来找情说爱。对于那些只是一团感情,丝毫没有人生经验的女子们,一时被他们的新鲜所迷,自然生了情动了心,同时也受尽了所谓爱情上的“柔和的折磨,含苦味的甜美,令人舒服的痛苦,和沁人心脾的悲伤”,最后,抛下了娘亲家人跟着他们走了。就拿姥姥家来说吧,姥姥的两个姐姐,也就是我的两个姨姥姥先后随了外村来泡塘的两个男人走的。再后来,姥姥也是随着来泡塘的姥爷走的。对于那些来泡塘的外村人,村里人知晓其中情由,但对他们却像待客一样,亲如故人。住上三天五日,那是绝没有收钱这一说。来人十分过意不去的,便扯几尺花布给房东搁下,所以那时姥姥娘家村固然穷得可怜,但姑娘们个个穿得花俏。当然,年长日久,也难免出点尴尬事,记得姥姥对我讲过,有一年后秋里,她们村里的光棍周八借放羊的机会去偷看了,让女人们捉住,扎实地整治了一顿,最后他挨个叫姑奶奶,才被放了生。在姥姥娘家村,山太高了,林太深了,民风太淳厚了。
说起来,这都是古话了。
六十年代中期,村子里在响塘上建了屋,青砖红瓦,里面是粉白的壁,水泥抹的池,中间截了一堵墙,男左女右,与城市里的浴池无异。说这是为了“文明”的缘故。这时的响塘早已不叫响塘,而叫温泉了,泡塘也不叫泡塘,而叫洗澡了。自从建了屋,村子里那些长了胡子的爷爷们便不再去了,说是闻不了那腌臜气。女人们也很少去,说是没地方洗衣服。那时去的多是些大姑娘、小伙子,还有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也常常挤了去。我记得小时候,我常陪着姥姥回村子里去探望姥姥的娘家亲戚,年年中的一来一往,响塘在我的心中便有了深厚的感情。那时,对于当下发生的这样的事情,我心中总有些不解,感觉想起来也怪,不“文明”的时候,泡得很安逸,大家有的看月亮想心思,有的闭目养神听虫鸣鸟语,有的支棱着耳朵听别人神聊,大家相安无事。自打“文明”了,感觉泡塘还要受气,就是你刚脱了衣服,塘里就有人朝你喊:“看看有毛没毛,没毛的不让洗。”。有时,女塘里越是有人声,这边喊声就越大。我是姥姥娘家的外甥,泡塘的人自然会拿我打趣,但我顽皮得很,一进澡塘先用手抓抓头发,一边大声地喊:“我有毛,我有毛。”逗得满塘人哄然大笑,也竟惹得女塘那边的人也跟着笑。结果回到家里被姥姥着着实实地给熊了一顿,说我脸大,不知道羞臊。或许就因为这种原因,慢慢地,女人们便越来越少来泡塘了。女人们少了,男人们来的也少了。本村人来的少了,影响得外村人来的也少了。从此,“郭庄李子,响塘女子”也叫得不那么响了。不知后来的哪一年,有人在塘里看到了一条死蛇。至此,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文明”的屋,便任由它在风雨中颓败。
八十年代的末期,姥姥娘家村有了变化,当年偷看女人泡塘的周八一纸合同承包了响塘。由于周八的脑子活泛,把个响塘的生意做得很火,后来有了钱还娶了个外地女人进了家门。按说村子里的人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可村里人就是怎么也看着不顺眼,别说是去泡塘,连出入村子路经响塘时也要离它远远的。记得有一年我放暑假跟姥姥一道去村子里看望舅姥爷,舅姥爷见到我后很是高兴,后听说我要去响塘,立马沉下脸来,说死也不让我去。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舅姥爷对响塘产生出这么大的抵触情绪,后来姥姥对我说,我才知道全村人都这样,他们对响塘产生的抵触,关键在于对周八有些不满,认为他经营的响塘的门槛高了,进出入的人都是些有钱人,而自己在村里人面前又把主人翁的架子摆得十足,连说话都放高了声调。这个理由还不充分吗?村里人也有尊严啊!他们就是看不惯周八这样的做派。
我来的目的就是要到响塘去,但我又不能不把舅姥爷的话放在心上,无奈之下便一个人向离响塘不远处的一个山坡跑去,到了山脊,看着前面那片很熟悉的绿色世界,现在叫雾气笼罩得半隐半现。这片山谷,从这个山顶上看着,永远是美的,甚至美得有些可怕。响塘就坐落在这片山谷中,它的空气是清新、凉爽、飘渺的。如今的响塘,规模很大,也很气派,占有好几十亩地的玻璃房子,从山坡上面一直伸到山脚下的小树林子那儿。深红色的墙体,叫四周一片柔和浅淡的景色一衬托,看着好像一丛绣球,更能提人的精神。在这片幽逸安静的庄园上一切都是光明、兴旺、井井有条的,但旧日响塘旁的一些古风却仍然存留着。从某种意义上讲,只不过这许多古风却只是在改头换面或者另有化身的形式下继续存在着。
事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再后来,或许是周八经营的响塘给整个村子带动了经济上的发展,村子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富了,大米白面已经成了家家户户饭桌上的家常便饭了,电视都要看带色的。村里人的心里发生了变化,开始暗暗地感激起周八来。按理说人们该满足了,可是姥姥娘家村里人偏偏不。你想,穷的时候大家都穷,可姥姥娘家村里人比别人多个好名声,现如今富了大家都富,可姥姥娘家村里人却失去了好名声。相比之下,姥姥娘家村里人比四周村子付出的代价岂不是太高了。可以说,村里人受不了这心理上的不平衡,因为“响塘女子”的赞誉在他们眼里看来,要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就是为了这“响塘女子”的美名,村里的女子们开始着急地打扮自己,胆儿大的,开始了涂唇描眉。对于这些女子们,她们里头的每个人,都有暖和的太阳在她们身上晒着,同时她们每个人的心里,也都有一个个人独有的小太阳晒着她们的灵魂,她们心中的那一种梦想、一种爱情、一种心思,甚至一种希望,都会致使她们兴致勃勃起来。因为她们要赢回那“响塘女子”的美名。当年,我那老的没了牙的姥姥在她回娘家住的时候,总是满眼含着郑重追问的神气看着村子里的女子们,在她们身上,姥姥好像想起一些她熟悉的事物来,想起一些使她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里的事物来,同时也回到了她当时只知道快乐、不必有远虑的时光里。每到这时,姥姥就会对正在梳妆打扮着的侄女们说:“那美也是做的么,放着响塘的水不去喝。”
姥姥的话说得实在,响塘女子自然离不开响塘里的水,必定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但我又觉得,姥姥是不能把过去了的那些古训强加于响塘后辈女子们的身上了。我认为,无论何时,欢乐的心情和五月的时光是分不开的,而过去的那时候,人们还没有远虑的习惯,因而他们就会把自己的情绪压低到单调一律的程度上。至于未来,我毫不怀疑如许年后姥姥娘家村里人会住上摩天大楼,但是,我更期待到了那时候“响塘女子”变成了有关响塘的新的传说。
此文发表在《河北作家》2015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