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 影 赞 扬)
我没见过我的亲姥姥,她在我出生前好多年便去世了。
非常遗憾,在摄影留念还不发达的那个年代,姥姥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张相片供我们念想。母亲也仅仅能描述一下:“姥姥的皮肤很白,对我们的要求很严。”于是乎,我的头脑中对姥姥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觉得她离我太遥远了。
然而,我自始至终不能忘怀的,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我的奶姥姥,她弥补了我欠缺的祖辈亲情,给予我的童年一片希翼欢乐的天空。在贫穷的岁月里,奶姥姥家成了我们温馨的港湾。许多美好的遐想走进了那条小巷、那座门楼、那个挤满了多户人家的四合院,以及那间黑黑的、布置着几件简陋家当的西屋。
听母亲说,她很小的时候,亲姥姥因为身体不好,一出生就把她“奶”了出去,“奶”给了现在的奶姥姥。奶姥姥很穷,但很善良。
母亲四岁的时候,亲姥姥把她接回去,要彻底断奶。所谓断奶,不单单是不再吃奶姥姥的奶,而是要消灭后患般地让她和奶姥姥断情。而此时的母亲已把奶娘当亲娘,把亲娘当别人的娘了。这能怪她吗?从出生就远离亲娘,没有吃过亲娘一口奶,没有享受过亲娘一个抱,从来不知亲娘为何物,就直接投进了奶娘的怀抱,过起了被奶养的生活,一晃就是四年。而今,让她离开给她奶吃、给她关爱和呵护的奶妈,去回到那个虽属于她却生来就陌生的家,她能不大哭大闹吗?可哭闹又顶什么事?在那个一切都是大人说了算的年代,哪个大人会把孩子的感受放在心上?
虽然,为孩子找个奶妈,姥姥家里总是要有一些付出的,钱也好,物也罢,作为一种雇佣的酬劳,但廉价的交易,如何平衡得过奶姥姥抚养期间情感的付出?若是例行公事般喂完奶就走开,从来不去抚弄她,也许,奶姥姥会淡然一些。可情况哪里是这样?奶姥姥将所有对自己的已夭折孩子的爱,全部转移给了这个奶孩子——我的母亲。四年的抚养、所付出的情感,因了那获取的一点点报酬,就给抵消没了。断然的接走,让奶姥姥不知流了多少泪,为了安抚内心情感剥离的疼痛,她寻找一切借口去探望我的妈妈,每次渴望而去,失望而归,回家的路上多了若干辛酸的眼泪。扎是我的母亲后来为这种决绝的别离生了一场大病,才改变了亲姥姥的态度,准许奶姥姥隔三差五来看看,使这份亲情在你来我往中延续了下来。亲姥姥去世的早,母亲和奶姥姥更是相依为命了。
从我记事起,奶姥姥的头发已花白,稀稀落落朝后挽了个髻,常年累月头上裹着个白毛巾。大眼睛,大嘴微噘,皮肤白晰。两条腿走路很不利索。居说她年轻时候常赤腿在冷水里干活,捞下了腿病,老来常喊疼。两只脚更是惨不忍睹,赶上了缠脚的年代,又不得法,四根脚指骨被弄断,软软地贴在脚背上,不能随意穿鞋。母亲亲自给她做一种特殊的鞋,样子不分左右,别人是万万穿不得的。
奶姥姥的村离我们村五里路,她家位于村西头的一条长长的小巷里,一座高高的门楼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住着多户人家 ,奶姥姥和奶姥爷住在西屋里。
奶姥姥并不富裕,但她对我们的爱是那样的慷慨、无私。每逢过年过节,姥姥早早就盼着我们来,拄着拐棍拖着她那不灵便的双腿,一趟一趟往门楼外面跑,一次次地瞭望,看见我们来了,她便笑得合不拢嘴,然后一一点将,点到谁没来,非问个究竟不可。那时候,麦子不多,人们大多吃的是高粱面和玉米面。姥姥变着法给我们做好吃的。我们家人多,可姥姥从来没嫌弃过,她恨不得我们都住下,哪怕吃个精光也乐意。在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面对着这么多张嘴,我想就是亲姥姥也会皱眉头,而奶姥姥却是如此地慷慨!正因为有了她的厚爱,那间被烟熏黑的小西屋成了我们的欢乐向往之地。即使那些简陋的家什、打满补丁的褥被,都带着一份爱温存了我们美好的记忆。
每年我都要在奶姥姥家住一段时日,特别是逢村里赶集唱戏,姥姥带着我一步一步挪到戏场里。姥姥看不懂,但她觉得很高兴。我呢,看不见只能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但只要能感受到那种热闹的氛围,心里也快活极了。
姥姥有一个针线篓,成了我的玩具箱,常被我翻来翻去,总幻想着有一天能从里面翻出一个宝贝。姥姥一边做她的针线活,一边慈爱地和我聊天,从不责怪我弄乱了她的针线。
奶姥姥喜欢猫,尤其在奶姥爷去世后,养了好几只猫,也许是怕孤独的缘故吧。她给每只猫起了名字,什么花子、大黑、灰灰。有时大小猫能养一窝,与人共枕一炕。早上,玩皮的小猫东抓抓、西扑扑,骚扰得你没法睡懒觉。偶遇哪天少了一只猫,奶姥姥会喊着名字四处寻找。当确信是吃了药老鼠死了,奶姥姥会伤心地哭一场。那份伤感引得我们心里也酸酸的。
后来,我升中学、上幼师,去奶姥姥家的机会少了,但对奶姥姥的念想一如继往,从没改变。
发生了一件事,使我成了奶姥姥忠实的"帮凶"。
那年暑假回来,我提出要去看姥姥,母亲不准去,其态度使我大为震惊。我急问“为什么?”母亲余气未消地说:“她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再嫁,让人笑话死了!”原来如此。多年守寡的奶姥姥在近七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位年龄比她大,身体却比她结实得多的经常帮助她的同院的老人。在当时我们那个地方,人们的思想还比较保守、封闭,出现这种事,恰如一石击水,泛起了层层涟漪,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难怪母亲生这么大的气!我倒佩服起姥姥的勇敢精神来,一生没什么主见,年轻时候听丈夫的,丈夫去世了听养女的,而年纪大了--在生命的夕阳里,却大胆地为自己做了一次主,冒着被外人说三道四、被亲人情感决裂的危险!
说真的,近70岁的年龄谈婚论嫁,在不甚开化的年代,会招来多少世人的严苛责难,本已是风霜剑逼,寒意袭人,而她最在意的亲人的不理解和决绝的情感决裂,真真是雪上加霜,让她痛入骨髓。想来,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母亲一定强烈地和奶姥姥发生过冲撞,并甩下了狠绝的话。母亲也是一个凡人,也逃不开世俗观念的束缚。但她的施压,对于一直亲她爱她的奶姥姥来说,无疑于是最沉重的摧毁意志的力道。
假如,奶姥姥提前来和我的母亲商量,我相信这件事一定会夭折,一定会以失败告终。而这一回,奶姥姥先斩后奏了,看来,奶姥姥也是考虑再三,不得已采取了这一招,至于结果,可能奶姥姥觉得我的母亲在生米做成熟饭后顶多发发脾气也就过去了,没曾想,这个奶闺女也采取了决绝的态度。这人世间的风霜雨雪啊,总是抽得人彻心地冷、锥心地痛!亲情、爱情,为什么只能选一个、弃一个,而不能共拥?幸福为什么要被太多的外在来左右?这一点,对于没有多少文化的奶姥姥不会很懂其理,但她茫然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相信她的心,一半在幸福,一半也在滴血。
待母亲情绪平和下来,我开始为奶姥姥辩护,极尽自己口舌之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辩得母亲无言以对。我说,在姥爷去世后的这么多年里,那位老人是否给了姥姥生活上我们由于不在身边做不到的若干的帮助?我们照顾姥姥的次数是否远远比不上那位老人?母亲说,让她来咱家住,她不愿意呀,而且一来就生病。我说,她舍不得离开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呀。还有这么多年来,两位老人相依为命,能不产生感情?产生感情也很正常,犯不着怕别人说三道四。况且现在姥姥老了,我们不能天天守在她身边,她万一遇到什么事情,我们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有个贴心人在她身边照应,我们不也放心?姥姥一辈子活得挺不容易的,如果她觉得和那位老人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们干吗非和别人一起来攻击她而不是保护她呢?至于别人说三道四,那是暂时的,我们也不必在意。人活着图得就是一份心情,让我们的亲人心情好一点,不也是我们对她最好的关爱.
我是我们家六个孩子里唯一考出来的“秀才”,全家人对我还是比较信服的。这样,奶姥姥的嫁娶风波在我们家内部首先平息了下来。我们把别人的闲言碎语冷置一边,带着美好的祝福去看望了姥姥。记得当时,姥姥见我们来了,眼里噙满了泪水。我相信,这一刻,姥姥眼里的泪水,是幸福的泪水,是被亲人理解、支持后心灵获得温暖的眼泪。
爱在左,情在右。无论何时,有爱的生活就有温暖;有亲人的理解、支持,就是幸福!我们没有理由不去珍惜生命里与我们相亲相爱的人,彼此的关爱、相互的成全,那就是幸福的生活,那是上苍赐予我们最美好的一世情缘,是薄凉岁月里最难忘的暖!
愿一世情缘温暖相拥,愿一径长途香花弥漫!
(写于2014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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