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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印象
作者:燕山樵叟


我十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至今已过一个花甲。在那风雨飘摇的岁月里,父亲以其残疾之身,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弟5人抚育成人,可谓父爱如山。可是,在我当年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并不高大,也不完美,而是冷漠,懦弱。

听大人说,父亲年轻时,也是条汉子。为人忠厚,头脑活络。为了养家糊口,曾经只身走北口,但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动荡年代,后果可想而知。最不堪回首的是,抗战期间,父亲被日寇抓到东北当伐木劳工。好在苍天有知,在一次事故中,他冒死逃出虎口,一路乞讨,历时两个月,回到老家,命保住了,眼花了,身体垮了,从此,一个健壮的北方汉子一蹶不起。

1948年农历腊月,在家乡闹土改时,我出生了。为此,村《贫代会》负责人手中花名册王家的户头上,多了一个人丁。“你家这个二小子,正好赶上了好年景,分土地、浮财也有一份,有福啊!”村里老少爷们都这样说。父亲并没表现出多大的喜悦,因为我前边,已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在贫寒的家境里,多一个人丁,就意味着多一份负担。

生我养我的村叫小寨,传说当年汉光武帝刘秀打天下时,曾在此扎营安寨。土改时,村里有几家富农,在村里民愤不大,人缘还好。当时他们一律被免除扫地出门的厄运,只是将其大部土地、浮财分给了贫苦农民。据说,土改分财那天,父亲从工作队手中接过一件狐皮大衣。他知道那是一王姓富农的心爱之物,尽管父亲非常喜欢,但他是个性格懦弱,胆小怕事的人,于是,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当天夜间,父亲像做贼似的,将那件大衣悄悄地送了回去。那位富农分子对此念念不忘,解放后多年,每逢过年,都要毕恭毕敬的屈驾给父亲拜年,也为父亲挣足了面子。

我两岁那年,出疹子,高烧不止,昏迷不省人事。父亲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对家人说,没救了,扔乱葬岗子去吧!父亲用一块席头把我卷起来,夹在腋下,脚还没踏出门槛,就被两个姐姐夺了过来。“他还没死,我要给他治。”大姐边哭,边抚摸我干瘦的小脸,她嘱咐二姐帮妈妈照看弟弟 ,从邻居家借来一头毛驴,到相距5里的邻村把一位当地有名的老中医用毛驴驮来了。据说,因为没钱,医生拒绝出诊,大姐当场下跪,医生终被感动。打开襁褓,检查病情后,医生说,死马当活马治吧!接下来,一只大萝卜,擦丝,搓体,降温。一番折腾后,医生走了,临行时放下一句话,如果能熬过今夜,明天就有救了。我当然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熬过的,只知道挺过来了。当我几次听说这个故事后,就在幼稚的心灵里埋下了怨恨父亲的种子。

刚解放的农民,并没有因为手中有了土地就能翻身,过上好日子。父亲身体多病,哥哥、姐姐尚未成年,土改分到的几亩土地,由于缺少劳动力,养不了全家老少6口人。村里成立初级社时,父亲多次要求入社,因为我家无壮劳力,无牲口被拒绝。父亲的心蒙受了屈辱,抬不起头来,为此,我们姐弟也感到自卑,都埋怨他无能。直到1956年村里成立合作社,我家和全村人一起,成了合作社社员,才逐步走上了真正翻身的道路。

我上小学前,得了一场怪病,面黄肌瘦,肚子大的像个孕妇。医生给了个偏方:每天早晨太阳出来之前,让人背一只胳膊走一里地,要坚持一个月。哥哥、姐姐背不了,这活由父亲干。每天清晨,他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驮在背上,出门后,抓住一条胳臂,背在肩上,我身体趴在父亲弯弯的背上,一路向西,直到路边一处孤坟处,父亲稍事休息,又往家走。我开始伏在父亲背上 ,感觉还行,可是没等出村,就疼得大叫起来,挣扎着要下来。父亲完全不顾我的哭喊,一直咬牙坚持。那时我恨他,不理他。父亲不温不火,总是一如既往地履行他的职责。一个月后,不知不觉,我的肚子小了,病好了,全家都高兴。可我对父亲仍无好感。

1958年冬天,那是个全民大炼钢铁的岁月,我读小学四年级。学校不再上课,孩子们和大人一样到河里淘铁砂,在山上砸矿石。一次放学回家,看见父亲躺在一扇门板上,已经咽气。舅舅,姐夫、姑姑都来吊丧。母亲在父亲尸体边哭天抢地,那哭声早已惊动四邻,吊丧人络绎不绝。按照农村规矩,儿女们都要跪地谢罪,不知为何,我与小我四岁的弟弟却哭不出来。不仅不哭,反而还会趁人不备,躲在门后打闹。母亲气急,手持笤帚疙瘩,把我们哥俩痛打一顿。这回是真哭了,不是想爹,而是被打疼了。

父亲死后一周年的清明,北风刮的窗户纸哗哗山响。天气乍暖还寒。妈妈把备好的烧纸、铁锨交给我,让我带上弟弟,去东山给父亲上坟。刚出村,大风刮来,风沙弥漫,让人睁不开眼。我俩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把纸点着,烧完后,扛着铁锨回家。刚一进门,母亲就问,“怎么没去啊?”我说,“去了,烧了纸才回来的。”气急败坏的妈一把耳光扇过来,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混蛋,还想骗我,你爸爸那点对不起你了,你调皮捣蛋,他连一个手指头都没点过你啊!”

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第一次探家,看到父亲矮小的坟头几蓬衰草,想起父亲悲惨的一生,不禁黯然神伤。回想那些荒唐的少年往事,心里充满忏悔。 20年后,母亲去世,老俩在天堂相伴了,看着父母合葬的坟头高了许多,心里有些许安慰。再后来,坟头被夷为平地,长满了庄稼。从此,我不再走那条看望父母的山路。

 燕山樵叟  201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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