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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骞文学奖“--蒿里行 . 祭舅
作者:常忠魁


正是大年初三的早晨,阴冷阴冷的天,东方刚泛出鱼肚白,沉睡的田野早已被阵阵爆竹声惊醒。鞭炮、礼花、开天雷等烟花爆竹弥漫着大地,主宰着整个原野。一群群上坟祭祖的人们,一辆辆各式各样的小轿车,把乡间的小路拥堵得水泄不通,徒步难行。

我和弟弟乘着小车也在拥堵的人流中,去上坟祭奠舅舅。舅舅的坟地在市区东郊三公里处。我每年都要去给姥爷姥娘舅舅上坟,这条乡间的小路,我走了三十多个年头了,姥爷和姥娘的相继离世,到后来舅舅也离开了我们,这条弯弯的乡野黄泥小路,熟悉而亲切,印证着我对舅舅深深怀念的足迹。路两旁的丝丝垂柳也深谙我的心情,在晨风里频频摇臂颔首,撩起我儿时清晰的记忆。

我的童年,是在舅舅家度过的。

春天来了,正月初二,随母亲到姥姥家拜年,我便迫不及待地跑到舅舅房间里,让他教我写草书、画画儿、打拳、拉二胡等等,舅舅说不管学习什么,都要扎好根基,不能一蹴而就,不能一知半解,更不能半途而废。后来,舅舅想了一个促进我博学的方法,说你们(当时弟弟也在)以后练习书法,必须写自己作的诗词。就这样,我的文学道路迈出了第一步。当时,大概是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开始写古体诗词了(当然,写的都是顺口溜之类的打油诗和古风体,还没有真正掌握格律诗的要领)。我现在的笔耕不辍,源于舅舅的原动力。

夏日里,舅舅家房后面池塘边高高的土坡上,经常响起舅舅吹奏的悠扬的横笛声。我和弟弟都喜爱音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笛声随着池塘的碧波在荡漾,与池塘岸边垂柳上的鸟鸣应和着,染绿了堤岸,染绿了我幼小的心田。

多少个日子,我常常依偎在舅舅的怀里,听着笛声,渐渐地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我的童年,伴着笛声在成长。

秋凉的季节,舅舅让我握起了画笔。当时,自然环境好,空气清新。站在舅舅家房后边高高的土坡上,就能清晰地看到紫山山脉的大小沟壑和山坡的墟落房屋。舅舅便教我画石头、画远山。我后来自己画画到市里去卖画挣钱,是舅舅启蒙的结果。

冬天的日子,爱玩的我,小手总是冻得通红通红,舅舅从来不让我烤手,而是让我握起毛笔来,悬肘学写字,说这样凝神、提气,用力攥着笔,专心写毛笔字,手就不冷了。我的不成体统的草书、隶书就是在寒冷的季节里练出来的。我的成长,归于舅舅平时的严格要求。当舅舅早晨上班走的时候,我就感到莫名的失落,盼啊盼的。明明舅舅回来不让我玩耍,偏偏又盼着回来。有一次,舅舅值班没回家,我整整哭闹了大半夜,直至筋疲力尽,腮边挂着泪珠才睡着。

舅舅退休后,有了闲暇时间去做他的爱好,用他的书法整整写了一本原创的古体诗词集。这是他一生的结晶,也是他一生创作的巅峰,舅舅退休时写了一首《归田》诗:

摇首笑目出红尘,马放南山事耕耘。

自此不羁仕途累,深闭柴扉弄诗文。

以后我每到舅舅家,就让舅舅拿出来他的毕生杰作《诗词书法集》,既欣赏书法又欣赏舅舅写的古体诗词。我试着多次想要拿走这本书,舅舅就是不答应。

舅舅74岁时,因脑淤血半瘫,再也不能与我一块儿切磋武艺和谈诗论词了。有一次,我去探望他,他颤抖着嘴唇,一翕一合地说不出话来,右手一直指着书柜,我蓦然想起舅舅原来说过的话,便赶快从书柜里找到这本舅舅原创《诗词书法集》,舅舅欣喜得老泪直淌,示意把这本书送给我。我把它捧为至宝,把它深深地藏在了我的心灵深处。

舅舅的离世,我感到莫大的悲伤。舅舅,我的书法不成体,我的二胡不熟练,我的绘画、诗词水平还很差,您走了,谁来教我呀?

……

一阵汽笛长鸣,把我从记忆的长河里拉了回来。一下车,我们都傻眼了。哪里还有乡间的小路,去哪里寻找舅舅的亡魂?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四面围墙圈起来的荒野。这圈地之大,至少有几千亩。四面合围的高大水泥墙,是由一排排五六米高的空心板竖起浇制连在一起的钢筋水泥屏障,根本无法进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去年来时还是一望无际的青青原野呢,一年未见,咋就变成了一大片直矗苍穹的水泥森林了呢?我在长叹着:淳朴和谐的小村庄永远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换来的是肆虐的雾霾和商业高楼的林立。

我和弟弟分头两边转着围墙去寻找入口。终于,在最南边的高墙角落下,看到了一个狭小的洞穴。是干活的人贪图近路用大锤砸开的一个小洞,仅能一个人爬着进去的小洞。我和弟弟只能一前一后地爬着钻过去,一看眼前的凄惨景象,让我们茫然不知所措。爬上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包,伫立凝眸,寻找着舅舅坟地的去处。

小山包一座连一座,山包上丰茂而枯黄的蒿草没过了我们的头顶,前后左右尽是山包,尽是风蒿(邯郸县农村把蒿草叫做风蒿子),根本就没有路。刚上一个小山包,就是一个大壕沟,爬上一个壕沟,又是一个小山包。真是山连山岭连岭山岭不断,沟连壑树连蒿,沟蒿互掩。弟弟说:“你的羽绒服怎么了?”“哦?”我才发现我的羽绒服肩上开裂着一个大口子,羽绒飞絮。我知道这是爬洞时钢筋头刮破了六七百元刚买的新羽绒服。那还顾得了这些?心里想着舅舅,想到舅舅一定盼着我们早早送钱上供品呢。舅舅一定饿了,舅舅在世时就是个急性子。我顾不得脸上被树枝刮破的好多细小的血道道,只为快点找到舅舅的安息地。我问弟弟:“你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怎么到处是小山包?”弟弟笑着说:“这是开发商圈地垫土时,用后八轮翻斗车翻卸在地上的大土堆,一车接着一车,就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山连山了。”“哦。”我觉得很像是藏北高原的景色:“远看成川,近看是山。”没明没夜挖土的大铲车,挖出了无主的丛冢骸骨。我爬走在这荒草野岭之中,穿行在蒿草遍野的荒冢之间,心中不由泛起《蒿里行》的感慨:“白骨露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越往前行,越是艰难,小山似的土包,并不是纯黄土,而是掺杂着建筑垃圾,还有村民们种植的桃树林,原来的“盈盈花千树,灼灼惹人怜”的花海如潮之景色,如今已是片片枯树干枝,在寒风中颤抖着干瘦僵死的身躯,和瑟瑟打抖的风蒿一起陪伴着荒冢。只有前行,别无选择,只有把腰弯得比大虾还要弯曲的角度攀爬前行,才能穿过片片枯死的桃林和遍野的遮天蔽日的风蒿。我手里提着的三包锡箔纸钱,早已被密密的树枝刮破散落,随着无情的寒风飘散在蒿草上,零落在沟壑里。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在这山包脚下烧了纸箔算了,太难走了。”但这个想法一闪就灭了。不能,决不能!我对着雾霾肆虐的灰暗苍穹,大声喊道:“舅舅,我们一定会找到您的!”想到舅舅慈祥的面容,泼墨挥毫的有力臂膀,想到了舅舅挥舞太极长剑的雄姿,我的眼眶就一片潮湿,泪珠就止不住地直淌。摔了多少个跟头,穿过了多少个沟壑,爬过了多少片蒿草地、枯桃林,谁能记得清?心里只有一个信念,踏遍茫茫的荒草地和重峦的山包,也要找到舅舅,亲自在坟墓前烧纸送钱,祭拜舅舅。

终于到了一个双电线杆的下边(原来只记得坟墓上面是线杆)。但是,哪里还有坟墓?别的人家已经把坟墓迁走,舅舅的坟墓还没有来得及迁移,孤苦伶仃的舅舅独自在这荒野中看护着这个冰冷的地球。仅仅一个年头,在愁云恶霾的庇护下,利益熏心的圈地者,夜以继日的铲车工作,吞噬了灼灼桃林,碾轧了原野青纱帐,把来不及迁移的坟墓给吞没了。站在高高的电线杆子下边的土山上,我环顾四周,感慨着三分冬色:一分凄凉,一分失落,一分愁怨。这三分冬色,组成了一副浓情愁思、哀怨凄惨的乡野荒冢灰暗画卷。再看手里的纸钱,仅剩一小团,几欲飞光。我紧紧地攥着、捂着,它是我对舅舅一团不灭的炽热感情的凝结,寄托着我对舅舅的无限思念。

弟弟手中的鞭炮也早已散乱着,也仍然紧紧地攥着。一股股的寒风兜着身子转,偏往衣内钻。虽是数九连天,寒天冻地,朔气袭人,但我身上早已热汗涔涔,湿透了内衣。抽烟小憩时,被凛风一吹,冻得直打寒颤。一排排双线杆,结着伴通向遥远,而孤寂的舅舅,您到底在哪呢?

突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鞭炮声,划破了这荒草野塚间的死寂,是谁在祭奠?又是在祭奠谁? 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说:“就是那儿,一定是表姐(舅舅的女儿)来祭奠父亲了。”

“是鑫路吗?”弟弟呼喊着表姐的儿子。“啊,在这呢。”

看着不太远的距离,却翻过了好几道梁子,攀爬了好几道沟壑,猫腰穿越了好几片枯树林和蒿地。终于到了舅舅的坟前,却让我瞠目结舌,怎么没有坟墓?表姐含着泪说:“根据东西南北交叉点的记忆,大概就是这儿了。去年7.19大水灾后,这里积水严重,七月十五哭离别的日子,我们上坟,是蹚着没过膝盖的水过来的,那时候还有墓堆呢。应该就是这里。”我的眼泪霎时就落了下来,晌午已过,连摔带爬才找到舅舅的英灵安息地,结果看不到墓堆,情何所寄啊!舅舅的亡魂能安息吗?我们几个人搬来了很多的石块、土块,临时垒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堆。

我长跪在地,默默悼念着:舅舅,我来晚了。我会经常来看望您——我文学道路的启蒙老师!但愿天堂没有利益熏心的圈地运动,舅舅就会安息的。

我和弟弟来时已约定好,每人作词一首献与舅舅,以寄托无限的哀思,

弟弟写的是《醉花阴》 祭舅

驾鹤匆别亲友怨,每念肝肠断。留铁砚狼毫,玉管铜笔,梦里音容现。

曾经妙笔书豪卷,气贯长虹剑。今易卦封尘,墨宝凝霜,晚辈空余叹。

我写的是《苏幕遮 》祭舅

瑟风吹,萦冢转,钱似黑蝶,乱舞迷双眼。长辈尊容浮脑海,曾拜学文,戴月哪知倦?

手中毫,风骨现,撰写人生,翰墨德馨远。长剑太极尘世厌,青笛横吹,把酒斟思念。

我和弟弟先后含着泪低吟完,然后把这两首词点着,和纸钱一起焚烧在舅舅的坟前。燃烧的纸片犹如黑色的蝴蝶,在坟墓前翻飞着,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舅舅太极长剑的飞舞和手中狼毫的挥洒……

在凛冽的朔风里,我肃立着、默默哀悼着,热泪凝冰,心神黯伤。陪伴着舅舅的,还有那一群失去丛林的小鸟儿,在干枯的树梢上低低地苦唱。

 

【注:“蒿里行”原是汉乐府民歌的一种表现形式,属于民间挽歌。曹操曾写《蒿里行》而反映民间疾苦。本文以“蒿里行”为题,既指在蒿草里行走,又暗含民间挽歌。】

 

                            2017年丁酉柳月上浣作于三春书斋

作者简介:

常忠魁,河北省邯郸市人。河北省作家协会、河北省诗词楹联学会、省散文学会、省采风学会会员。作品主要发表在《美文》《千高原》《散文百家》《散文风》《燕赵散文》《邯郸文学》《新建安诗刊》。2014年5月出版散文集《尘封的记忆》。2016年荣获河北省采风学会十佳作家奖和河北散文三十年优秀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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