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由国先生近照)
一
姐夫年龄其实并不是很大,满打满算,加头添尾,勉勉强强沾了点70岁的边,姐姐比他还小几岁。而且老俩口的身体都不错,除了腿脚不灵便外,别的没啥大毛病。儿女们在外面工作,都很孝顺,隔三岔五地回来看看,吃的用的都带回来。责任田包给了别人,自己在家养几头猪,喂几只鸡,生活得倒也自在舒适。哎!辛苦劳累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前些日子,我回村里小住。突然听说姐夫要请人为自己做棺材,心里很是吃惊,以为他身体有了什么问题。姐夫家离我们村不远,我骑上自行车,急匆匆地直奔他家而去。然而进得门来,只见两个人都好好的,姐夫在院子劈柴,浑身是劲,木屑乱飞,姐姐坐在二门口择菜,看不出一点有病的迹象。看我来了,都停下手里的活,热情地招呼着。
“这是咋啦嘛!怎么好好地想起做棺材呢?”我没好气地问道。
姐夫还是老样子,哈哈地笑着,说话慢慢悠悠:“啊!你是不知道啊,今年是个闰年,闰年做棺材好啊,吉利,老辈人就有这个讲究。”
这话听着好像也有点道理,闰年比往年长,十三个月,也许是取延年添寿之意吧。然而,话是这么说,可那东西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总是一个阴影。在村里,有人把它戏称为“对头”,做棺材又叫“给自己做对头”,以至于人们一瞅见它,一想起它,就觉得害怕、晦气、浑身不自在。
所以,我还是想阻止姐夫不要做了,于是就说:“我看算了吧,别做了,着啥急嘛,到时候再做也来得及。”
姐夫是个好脾气的人,很随和,平时家里很多事都愿意跟我商量,对我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我想凭着我这老脸老势,说了一定会让他打消念头的。他肯定还是那句老话:“行,行,你说算了就算了吧。”
然而,使我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好脾气、好说话的姐夫,这次却异乎寻常地坚决,连声说: “做,做,做。到时候再做?到时候谁知道给我做个啥样的呢!”
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非做不可,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干脆坚决了许多,看那架势,就像是生怕别人抢走他的心爱之物似的。
我一向敬重姐夫,见他决心已定,也不好再勉强了。说实在的,这事迟早少不了做,做了就做了。对他来说也了却一桩心事,省得心里总不踏实。
其实,村里很多老人都是这样,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墓地、棺材和寿衣,至于在世吃穿怎样、是生是死、还能活多久,似乎并不重要,很是无所谓。有的做了棺材,还要躺在里面试一试,看看是否合适。有的在棺材上舖两块板,晚上当床睡。我曾经亲眼见过一个老太太,兴高采烈地穿试着儿女为她买来的寿衣,就像小姑娘过年时穿妈妈买的花衣服一样,高兴得合不拢嘴。
面对死亡,他们没有任何恐惧与担忧,坦然得有点冷漠。也许是这种无所畏惧的精神吓坏了欺软怕硬的死神,许多老人做了棺材、备好寿衣之后,身体反而更硬朗了。放了几年,十几年,甚至二十多年的都有。棺材放坏了的,被老鼠咬了的,漏雨发霉了的,甚至被人偷了的也听说过。
二
要做棺材,木板是现成的,早几年就备下了,眼下要紧的就是找木匠。
对于找木匠,我很是胸有成竹。因为我们村里就有一个木匠,姓郭,手艺很不错,经常帮人做棺材。更重要的是,郭木匠是和我从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关系好得就像亲兄弟。我去找他做,他肯定尽心尽力,质量有保障。有我这老面子,他也不会多要钱,价格肯定是最便宜的。
姐夫平生节约俭朴,能省就省,一分钱掰成两瓣花。在家里,姐姐做什么,就吃什么,缝什么,就穿什么,随遇而安,从来就不讲究。我想这个既可靠又省钱的建议,他一定很乐意接受。
然而,当我满怀信心把这个想法告诉他时,竟被断然回绝了。他把头摇得像布郎鼓,连声说:“不行,不行。郭木匠我认识,人是个好人,很实在,就是干活不细,太粗糙了,不行,不行------”。他反复解释着:“这事可比不得别的,是个细活,一定要寻手艺好、又细心的匠人,价钱高点就高点吧。”
嘿!真是刮目相看啊!啥时候变得这么挑剔,这么讲究了啊!这老了老了,还真长出息了,多花钱也不心疼了!
任凭我怎么说,姐夫始终不同意找郭木匠,固执得有点出奇。后来,他多方打听,从很远很远的辛庄村里,请了两位据说是很有名的木匠。
三
木匠定下了,接着就是商量怎么做。一种办法是将木板拉到木匠家里去做,另一种办法是将木匠请到自己家来做。我提议按第一种办法办,这样木匠不用每天来回跑,省时间,晚上还可以在家加班干活,肯定做得快。另外,人家自个家里、地里的活也不耽搁。更重要的是,这样不用招待管饭了,省了一件大事,都方便。姐姐年龄大了,眼睛不太好,烧火做饭,招待客人,的确是很麻烦的事。
我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放在谁身上,恐怕都会这样做的。姐夫在村里也算是个能人,曾当过多年的大队干部,这样利弊明显的事,他不会算不过账的。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人家老先生竟执意要把木匠请到家里来做,并且语气坚决地说:“在他家做,我看不见,不放心。这事不能马虎,我得亲眼看着他们做才行。”
我真的被震惊了。将木匠请到家来,要多受多少麻烦啊!谁来买菜做饭啊!到时候要这要那的,上哪儿去找啊!他们都老了,谁去打杂跑腿啊!这不是找罪受嘛!这老家伙简直是老糊涂了。
我心想,这次说啥也不能依着你了,我不能眼看着老两口子遭罪。我拉着爱人一起去,反复地劝说:咱不是舍不得花钱,关键是这一干就是十多天,太麻烦,太累人了,光给木匠做饭姐姐就顶不下来啊!
然而,姐夫随后的决定,更是让我大吃一惊、目瞪口呆:他要把在西安工作的儿媳妇叫回来,专门给木匠做饭。
我的妈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村里人都知道,平时他最害怕的就是媳妇做饭啊!
媳妇是西安城里长大的娃,孝顺贤惠,朴实勤快,平时经常回村里来看二老。一到家就下厨做饭,洗碗刷锅。老两口对媳妇啥都满意,提起媳妇,总是夸耀、赞扬。可就是一件事让老两口不舒心:看不惯媳妇做饭。他们自己平日里省吃俭用惯了,所以总是嫌媳妇炒菜油倒得太多,肉切得太厚,还尽买些村里人舍不得吃的鸡、鱼和高档蔬菜。剩饭剩菜,热一热还能吃,也被媳妇毫不犹豫地倒了,把姐夫心疼得跟啥似的。哎呀!怎么这样大手大脚的啊!简直是不会过嘛!这可怎么得了啊!……。然而,姐夫毕竟是明白人,知道这是孩子的孝心,是为了老人的身体健康着想啊。再说了,人家大城市长大的闺女,回到村里能上锅做饭,已经是很难得了,还说个啥啊,不说了……,不说了……。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气哼哼地走出去,到邻居家坐,到地里转,吃饭不叫都不回来。哎!眼不见,不心疼。
然而,今天这是哪根神经发炎了啊!竟然要专门把媳妇叫回来做饭,这太让人出乎意料了啊。
于是我笑嘻嘻地问道:“这一回你老人家就不怕媳妇浪费你的油盐酱醋了?”
姐夫听了,竟满脸严肃,很是认真地说:“嗯!这回可不一样啊!咱自己吃瞎吃好没啥,人家人出门干活,下苦流汗,挣几个钱不容易,一定得叫人家吃好点啊。”
这倒是实在话。他就是这么个人,平日里自己节俭得有点抠门,对别人却大方得不行。儿女们孝敬他的好吃好喝的东西,舍不得吃,都留着。可邻居来家里坐,小孩们来玩,他却毫不吝啬地往出端。以至于村里有些小青年没烟抽了、想喝好茶叶了,就往他家跑。
但眼下这事不比往常,少说也得吃个十天八天的吧。于是我说:“咱那媳妇是好娃,叫她回来做饭肯定没问题,关键是只要你老舍得就行。”
姐夫听了,慢慢地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苦笑着说:“舍得——,舍得——。唉!也是没办法啊,这不是为咱自己的事嘛,叫人家吃好点、高兴点,才能给咱把活做得细一点啊!”
好家伙!真没看出来,这平常大大咧咧、啥事也不往心里去的人,心眼还挺多,想得还挺细。看来这回老哥哥真的是豁出去了。
四
工程如期开始了,两个木匠早来晚走,干得很认真,很仔细。媳妇专门从200多里远的西安市回来给木匠做饭。饭菜都是上乘的,还有好烟好茶,招待得很周到。我隔一两天就去看看,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姐夫一刻不离地在旁边看着,指点着,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指出一些瑕疵。还特意要求木匠在棺材里为他安装了“阴床”和“影身板”。
这又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稀罕事。
在棺材里加阴床和影身板,就等于人们在房间里超豪华装修,是相当讲究、相当排场的事。这种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听说是古代有钱的财东家或官宦人家才有的,在当地,前朝后代没几家人用过,后来慢慢就失传了。近些年人们生活富裕了,渐渐恢复起来,但在我们那一带农村,仍然极为罕见。
所谓阴床,就是在棺材底板上加几根木撑,上面铺一块雕刻着各种花纹和图案的五合板,死者躺在上面,比睡席梦思软床还“舒服”。(据说阴床有科学依据:地下的潮露、渗水以及尸体腐烂化水,可以从底下的缝隙流走,这样尸骨不会浸泡在血水中,透气干燥,千年不朽)。影身板则是在棺材上方安一块同样雕刻精美的五合板,隔在死者和棺盖之间, 脸不看天,安睡无扰。
姐夫睡了一辈子土炕,别说席梦思,平时买个凉席都要反复考虑,拣最便宜的买。儿子尽孝,为他安装了土暖气,他却舍不得多添煤,整天把个炉子弄得不死不活的,屋里也不热。家里煤气灶、电磁炉都有,可老两口总爱去捡柴火、扫树叶,烧火做饭------。没想到,这会儿却想起来赶时髦、摆阔气,要美美地“享受”了。
五
不出半月工夫,两个棺材就做好了,姐夫很是满意。他不停地围着看着,摸摸这儿,拍拍那儿,好像得了一个什么大宝贝似的,竟出人意料地提出要好好庆贺一下,把亲戚、晚辈都叫来,热闹热闹。说是这叫“贺材”。
又是一个让我吃惊的决定。
村里人是有“贺材”的讲究,据说能驱邪镇恶,延年益寿。一般都是由出嫁的女儿拿一斤肉、一瓶酒和四件毛巾、香皂之类的小礼物,来答谢一下木匠,放一串鞭炮,自家人在一起吃顿好饭,宣告此事圆满结束。也有许多不讲究的人家,做完了找个地方放起来就行了。
姐夫从来就是一个不喜欢张扬的人。他在村里很有人缘,很有威望,所以每年过生日时,村邻、晚辈和朋友们都早早地张罗着,想着给他庆贺庆贺,可他却总是推三阻四地不应承。怕花钱,也怕给儿女和亲友添麻烦。到了那一天,叫姐姐做一碗长寿面,多放点辣椒油,躲在屋里悄悄一吃,就算过了。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仅主动张罗着要“贺材”,而且几乎把所有的亲戚都通知到了,把村里的邻居也叫来不少,还请了当地有名的厨师来做菜,算了算,少说也得摆十几桌。
一个平常连生日都不愿意过的人,竟然为了棺材而大摆酒宴,兴师动众,弄得比过年都热闹,可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为了“贺材”,姐夫专门给我分派了一项特殊任务。他把我叫到跟前,十分认真地说:“由啊,咱们是平辈,你不用行礼,我让孩子准备些宣纸和笔墨,你就给我的主要客人每人写一张字吧”。
我的天哪!谁说姐夫不管闲事、不爱操心啊,这不是挺会来事的嘛!想得多周到啊!贺材庆宴,又有书法表演,既热闹又文雅,十里八乡,恐怕难找出第二家。
我是一个书法家,多少还有点名气,平时索字、求墨宝的人很多。可是,姐夫从来没叫我写过字,偶尔有人托他的关系要我的字,他也从不应承。然而,今天却这样毫不客气、理直气壮地让我写字,而且是给这么多人写,那口气同样是没有商量。哎!我可真是服了他了!
他老人家发了话,我岂敢怠慢。 “贺材”那天,我早早地去了。屋子里,院里来了不少人,有从西安、渭南等大城市来的,也有从县城和很远的农村来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摆了一大片。
姐夫特意理了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洋溢着自豪而得意的神采。穿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料子衣服,打扮得像个新姑爷似的,兴致勃勃地向客人们介绍、夸耀他的宝贝棺材。
我展纸倒墨,挥笔开练。姐夫高兴地在现场指挥着,不时地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兄弟,是从北京回来的大书法家……。这是从省城回来的我的外甥,给他写一张……,这是在县政府工作的我的侄女,给她写一张……,这是…………。这个一张,那个一张,众皆欢喜。然而,直到纸写完了,墨用干了,我才意识到竟然没有给姐夫写一张字。
嘿!你看这事闹的,怎么把他给忘了啊!他可是今天的主角啊!我心里很后悔,直埋怨姐夫:你尽乱指挥,你咋不提醒我呢,今天给谁不写也得给你写啊!
姐夫毫不介意,哈哈地笑着,连声说:“没事,没事。放心吧,以后有你给我写字的机会哩!”
酒席宴自然是一番热烈场面,大家挨个向姐夫敬酒,祝他健康长寿。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姐夫,竟连着喝了几杯,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光。
一切都在热烈祥和的气氛中进行着,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又一次让我惊叹不已。
吃完饭,客人们陆续要回家了,姐夫特意把我留住。他指着身旁的棺材,当着众人的面,十分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由啊,你记着,等那一天我要是走了,你一定要在这上面好好给我写一个大大的寿字。这事就交给你啦!”
听了这话,我很是惊讶。今天,大家虽说是因棺材的事聚会,可是谁都不说那些“死啊”、“走了啊”等忌讳的字眼,都高高兴兴地说着健康长寿、日子富裕等话题,气氛从始自终都很热闹欢快。然而,谁知聚会都要结束了,他竟冒出这样一句大煞风景的话啊!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让我写字的机会”吗?
周围的人也都有点惊诧,一个一个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姐夫,一时间谁也不知说什么话好了。我也想挤出一丝笑容来冲淡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却没有成功,脸上的表情肯定比哭都难看。
再看姐夫,那坦然平和的神情,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伤感。那坚毅乐观的口气,像是命令,不容推辞。
我又一次被震撼了。
啊!这就是我的姐夫,
这就是纯朴厚道的关中庄稼汉。
我沉沉地点着头,满口答应着,然而,心里却在默默地祈祷:但愿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