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塬下的砖坯垛旁眺望着塬上那棵初染鹅黄的孤柳。
在它的身旁没有同伴,也没有别的树木,甚至没有一棵枯草,只有它独自在春寒料峭的寒风里瑟瑟。我不知道这棵尚未长大的柳树是怎样长到那里去的,也不知道它还能活多久,而塬的消失的时日已是近在眼前了。因为塬的前面是一座不断饕餮土地的砖窑,在过去的日子里,这口砖窑一口接一口地吞进了很多塬、咽下了很多土;它再向前吃,塬和塬上的孤柳显然就是它的腹中之物了。
我不忍心再看、再想,就转过身来去看我身旁的砖坯垛。砖坯垛高高低低,错错落落,一垛挨着一垛,城垣似的戳在那里,人走在里面如同走进了狭窄的胡同,要想看到外面的世界只有到垛和垛之间的缺口处。
我就是通过这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缺口看到她的。
我看到她时,由于她弯着腰走路,所以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头,后来才看到她的身子。她的头使劲向前伸,腰使劲向下弯,以至她的嘴就要吻到地面了。她的肩上挎着一根绳子,绳子深深地陷到衣服里;在她双腿的膝处外侧,各伸来一根木杠,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那两根木杠。当她的身影隐到另一垛砖坯后,我才看到在她的身后是一辆满载砖坯的双轮人力车。两根木杠正是那辆车的车把,她肩上的绳子正是她拉车的绳子。前后连贯起来一想,我才明白她就是这辆车的拉车人,她是拉着车出现在这个缺口的。
我准备在她的车子过去以后,从这个砖垛的罅隙处穿过去,可是,在她这辆车的车尾出现了一双小胳膊小手,那双黑乎乎的小胳膊小手与其说是在推车,倒不如说是在扒车,因为那双小胳膊朝斜上方举着,小手紧紧地抓着车厢的后挡板。如果说它真的在帮助别人推车,那样子也用不上多少力气。小胳膊小手刚一隐到砖垛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出现了,这双小胳膊小手正是这个女孩的。这时,我才看清她的确是在推车——从她低头、抿嘴、咬牙的表情,我确认她是在推车,只不过由于她身材矮小,当时又走在比车子低很多的凹处,让人看起来有扒车之嫌。她脚下的凹处由于载重车轮的反复碾压,浮土如灰,她一脚踏上去,“噗”的一声,尘灰四起,湮没了她的脚面。待到她把脚拔出来时,我发现她穿的竟是一双拖鞋,但脚上却没有穿袜子。
像戏台上出将入相一样,当小女孩“过幕”后,小女孩背上的一包东西出现了。那是一个花布包,花布的两端打了结,跨在小女孩的肩上,乍一看像个小枕头。可是,当我定睛看时才惊讶地发现那并不是枕头,而是一个婴儿的襁褓。襁褓里的婴儿不解大人之苦,睁着大大的眼,呆呆地蜷缩在里面,不哭、不笑、也不闹。
当这辆运送砖坯的车子过去后,我总算通过这个砖坯垛口来到砖厂内的临时土道儿。这条道儿说是道儿,其实就是走的车子多了自然碾轧出来的条状硬地。路面忽高忽低,坑坑洼洼,还遗有一溜散落的碎砖、石块。拉车运送砖坯的工人们浑然不觉似的,只顾自己默默地低头拉车。忽然,一阵方言味十足的、呵斥孩子的声音传来。我循声望去,看到刚刚从我身边彳亍而过的那辆车子窝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凹处。那个拉车的妇女使劲向上拉、左右晃动车把,车子仍旧不动。她抱怨后面推车的女孩不用劲,斜着身子大声地训斥她。女孩却打着哭腔说:“妈妈,我把所有的劲儿都使上了啊!”这时,我才知道她们是母女。
看到母女俩车陷困境,我和别的工人赶紧过去相助。众人一下子就把她们的车子推了上来。拉车的中年妇女一边致谢一边撩起衣襟擦汗,并告诉我,她们是四川人,小女孩和小女孩背上的婴儿都是她的孩子,她们往砖窑里运送一块砖坯可以挣到一分钱。
这是去年初春我在那个砖厂看到的一幕。
今年的初春,我出差正好路过那个砖场,忽然念及在砖场拉车的母女,不知为什么我陡然产生了捐些钱给她们的想法,就下了公路拐到砖场。
那座砖窑还在, 但是,塬、塬上的孤柳不见了,拉车的四川女人和她的孩子也不见了。她们去哪儿了呢?
2009年5月21日
(摘自散文集《乡关路远》,作者:张炳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