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朝阳沟》里有这样一句唱词“琉璃咯儿嘣儿还吹三吹嘞,你比琉璃咯儿嘣儿还要脆”,说的是琉璃咯儿嘣儿相当脆弱经不起折腾。仔细想想,是这个理,随着琉璃咯儿嘣儿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童年伙伴王建兵、李海生、李春和……他们或因疾病或因灾祸先后离我而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中的影儿逐渐模糊了,然而,那“咯儿嘣儿”“咯儿嘣儿”的脆响经年在我的脑海萦绕着。
提起琉璃咯儿嘣儿,还得从农村过会说起。农历三月十五是我老家的骡马大会,从我记事起就有了,我爷爷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有的。在农村,过会是仅次于春节的热闹事,也是我非常盼望的一件大事。因为过会时不仅能见到很多亲戚,还能吃上一顿好饭,最重要的是会上能买到琉璃咯儿嘣儿。
过会那几天,我格外乖巧,为的是过会那天向父亲要五分钱买一个琉璃咯儿嘣儿。过会头一天我帮着父母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收拾得停停当当。在农村,过会也是走亲戚的大日子。你看,四面八方的土路上,三个一群儿,五个一伙儿,牵儿带女,拖拖溜溜的都是来赶会的笑脸。他们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或新或旧的衣服,散入相同或不同的门洞。姥姥姥爷来了,姑姑姑父来了,舅舅舅妈来了……爷爷、父母忙着迎接一拨又一拨的亲戚。他们都㧟着荆条编织、干净毛巾遮盖的篮子,里边放着平时舍不得吃的雪白的大馒头,馒头尖上还点着一个大大的红点。亲人们见了面,不外乎聊聊地里的收成,问问老人的健康,谈谈孩子的学习,你一言我一语汇成了热闹、快乐的河流。我像个小蜜蜂一样,给这个搬个凳子,给那个倒碗开水,还要帮着老姑、姑姑去至近的亲戚家“送篮子”。至亲相见,没有虚假的客套,嘘寒问暖之际,最终他们会留下两个馒头,算是领了老少闺女的一份心意。我总是催促着她们赶紧回家,好让我尽早找父亲要钱去个买琉璃咯儿嘣儿。
每年过会,老家街道边总有两三个卖琉璃咯儿嘣儿的。琉璃咯儿嘣儿其实是一种极薄的玻璃瓶,高二十公分,圆圆的小口,细长的脖子,葫芦形的肚子高三公分、直径五公分,底部分成四瓣,宛若盛开的莲花。卖琉璃咯儿嘣儿的都是头裹白毛巾的老人,满脸的沧桑和光洁明亮的琉璃咯儿嘣儿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挑着两只半人高的大筐子,筐子底部和四周垫一层薄薄的麦秸,中间一颠一倒横放着琉璃咯儿嘣儿。对此,我羡慕的要死,他们怎么能拥有那么多的宝物!老人拿出一块儿白塑料布铺展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出琉璃咯儿嘣儿一一摆好,再去打上一桶井水,倒入一个铝盆,从衣服里边的口袋摸出两个小纸包: 一个包着糖精,一个包着颜料。把两三粒糖精、一丁点的颜料放入铝盆搅匀,用一个小搪瓷缸舀起糖水倒入琉璃咯儿嘣儿。如同变戏法一般,琉璃咯儿嘣儿瞬间就变成晶莹剔透的紫红,如仙女般漂亮、生动、神秘……“哇”“哇”的叫声此起彼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群。
我蹲在塑料布的旁边,挑剔的目光盯着琉璃咯儿嘣儿和买琉璃咯儿嘣儿的人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孩子伸长脖子向父母吵嚷着买这个要那个,汇成嘈杂的声音的海洋。而琉璃咯儿嘣儿是透明的、纯洁的,不含一点杂质,就像我和小伙伴玩的“小亲戚”游戏一样至真无邪。每当琉璃咯儿嘣儿被卖掉一个,看着转身的背影钻出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的心仿佛就失去一点什么。又觉得,筐里和地上的琉璃咯儿嘣儿比刚才卖掉的那一个更好。而我,就是要挑出最美好的那一个,那才是我想拥有的世界。
我盯着那些琉璃咯儿嘣儿舍不得离开,母亲三番两次拽我吃饭,才捏出钱来买上一个,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现在想来,人不可能一直观望、等待,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抓到手里的就是幸福,就要倍加珍惜。
一个琉璃咯儿嘣儿三分钱,红糖水一分钱。可是,那时一个农村壮劳力每天才挣五毛钱,五分钱就能打满一瓶儿醋,一毛钱就可以买上一斤坷垃盐。红红的糖水舍不得喝,直到会快散时赶紧一口喝个底儿朝天,再掏一分钱灌满。喝完红糖水对着空瓶子吹气吸气,瓶子就会“嘎嘎”作响,清脆悦耳,琉璃咯儿嘣儿变成了最简单最朴素的乐器。过会那两天,秃小子们每人一个琉璃咯儿嘣儿满街乱转,也有女孩子吹着玩的。 “咯儿嘣儿”“咯儿嘣儿”的声音响彻全村,那是孩子们向宇宙发出的莫尔斯密码,向天空喊出的“素问”,向大地追加的震颤。
“琉璃咯儿嘣儿,打了没事儿。回家要钱儿,挨了一棍儿。”这两句儿歌生动地写照了当时贫穷落后的农村孩子们喜爱琉璃咯儿嘣儿的情景。
痴迷,绝对的痴迷,我对于琉璃咯儿嘣儿不仅仅是喜爱而是痴迷了,不管看什么都能跟琉璃咯嘣联系到一起。十一岁那年的会上,我回家吃饭时,姑父、姨夫、舅舅等男人们围坐在八仙桌前酒喝的正欢,你敬我让觥筹交错,猜拳行令之声能把房顶掀塌。禁不住他们的一再哄劝,也是好奇心使然,我喝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杯酒。没有品味到美酒的香醇,先领略了它的辛辣、火热。我奇怪,我喝下的红糖水怎么就跑到我和姑父、舅舅的脸上去了呢?
晚上,爷爷领着我去看戏。过会前后那几天,每天晚上要唱大戏。开始以唱武安平调或者武安落子居多,后来就看豫剧了。戏剧开始前我最喜欢到后台看演员化妆,心里充满了好奇和羡慕,他们的红脸蛋就像琉璃咯儿嘣儿一样漂亮、迷人,真想啄上一口。在爷爷的怀里听着戏看着人,不知什么时候琉璃咯儿嘣儿就走进了我的梦乡。
姥姥、姨妈、姑姑等亲戚家过会时,父母领着我去赶会。“打断骨头连着筋”,就在这来来往往的走动中,臂膀与臂膀挽在一起,心与心连在一起。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会上找琉璃咯儿嘣儿看个够,玩个够。
听父亲讲,琉璃咯儿嘣儿是从女娲娘娘炼五色石补天遗留下来的玉液演变来的,琉璃匠人们都拜女娲娘娘为祖师。公元242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听大月氏国人说能炼出琉璃,就命令他们制作产品,太武帝召来文武百官当殿观看,惊呼到:“这真是神明之作啊!”原来,琉璃咯儿嘣儿还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和厚重的文化传承啊。
时间的车轮驶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人们兜里钱多了,吃喝不愁了,儿童玩具也越来越高级越来越讲究。大人们嫌弃琉璃咯儿嘣儿的吹管太细,腔体也极薄,吹时用力稍大或者一不小心都极易破碎,扎破手流血的事不断发生,碎片、飞沫吸到嘴里甚至肺里,坚决不让孩子买琉璃咯儿嘣儿来玩儿,带着情感温度的琉璃咯儿嘣儿就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虽然已安居城市二十多年,但是,作为在农村长大的我,不管社会再怎样变化,心中那份对于农村生活的记忆依然挥之不去。我一次又一次上网查找琉璃咯儿嘣儿的图片,都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人们在它的身上附加了太多的颜色和配料。琉璃咯儿嘣儿作为具有浓郁民族色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看来是要失传了。
一年来,不仅我老家的会取消了,十里八乡农村的会都永久取消了。传统过会原有的那份自然、温馨、惬意一去不复返了。琉璃咯儿嘣儿易碎,童年的纯真、欢乐乃至忧伤易碎……
2020.9.29
责任编辑:李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