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广播剧作家刘康达由衷推荐:
《岁月悠悠——王磊回忆录和作品集》是一位共和国同龄人的人生记录和时代写真。此书所以感人至深,是因为王磊作为老知青和资深报人、学者阅历非常丰富,文章涉及门类广泛,内容厚重;是因为他那质朴优美的散文笔法,十分鲜活细腻,情趣盎然;更是因为他那深沉的“仁者爱人”情怀和鲜明坚定的百姓立场,使字里行间洋溢出扑面而来的“人味”。王磊是在身患癌症后抱病完成此书的,就为把自己亲历的时代和人生经验告诉后人。他这位有50年党龄的共产党员,用生命凝结成文字,以表达对亲友、对晚辈、对家乡、对祖国的挚爱,尤其难能可敬!
《岁月悠悠——王磊回忆录和作品集》
纺车声声
作者:王磊
算起来,总有五十多年、将近六十年了,我在少年时代听到的“嗡嗡”“吱扭”的纺车声早已成为历史,但在我心中,还时常想起纺车那“嗡嗡”的声音。那是初中时,我家以纺石棉为主要家庭副业,娘纺石棉的“嗡嗡”声常常伴随着我做作业和睡觉。
离开天津来到通州,生活条件艰苦多了。但我家获得了独立和自由,娘不再看婆婆的脸色, 逃脱了封建歧视。娘是没有文化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但是个聪明人,喜欢接受新事物,思路清晰,善于说理,吃苦耐劳。五十年代初,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们看到的是日新月异的变化,感到新社会是他们的希望。娘喜欢评剧《刘巧儿》《小二黑结婚》。我们离249炮校不远,东边广场上常放映露天电影,娘带我们看电影《白毛女》, 经常批评旧社会。解放初期,共产党提高人们的 文化水平,开展大规模的“扫盲”(普及文化运动),娘积极报名参加。每天去听课,回家十分认真地一笔一划写字。她为每天学到新的字而高兴。学习结束时,娘评为优秀学员,还获得几个写字本的奖励。我记得清楚的一件事。当时,社会上传说从哪个庙、哪棵树下取一点土,就能治百病。娘听说后绝对不信,向邻居们批评说“这是迷信”。
娘对我们的教育严格,要我们学会做人,做事情要考虑对方;要帮助有困难的人;对人要礼貌,不许打人骂人;勤俭节约,不许浪费;讲究卫生, 东西不许乱放。我们子女受娘的影响很大。娘处理事情胆大心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文革时有一家人被红卫兵抄家,露天住在街道边。在红卫兵打砸抢的年代,谁敢同情地富家庭?娘是居委会副主任,竟敢管这事儿,她与主任商量,给这家人找了临时居住的地方。娘不怕事,处理事情机智。我们班红卫兵准备抄我的家,他们派人到居委会了解我们家的阶级成分。正巧我娘在居委会,接待了他们。娘不露声色,说:“我带你们去王磊那个家庭,你们去看看。解放前他们家就穷,现在也不富裕。”娘拉着他们非要去看。红卫兵听了,忙说不去了。红卫兵走后,为防万一,娘把书架上的旧书《青春之歌》《红旗谱》《野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我们喜欢的书全烧了。
娘是个勤快的人,也不墨守成规。我们居住的中山大街103号是个大杂院儿,娘不喜欢住户多的院子,四处寻找打听,在中山大街东边找到了汤家胡同。这是一条宽大的胡同,向北一百多米就到头了,是死胡同,几乎没有行人。我们住的院子是里外院,进院门是外院,向左是里院,中间一道墙隔开里外院,墙中间有个圆形通道门。里院是房主,一位独身女人。我们住在外院,很宽敞。两个宽大的院子只有我们家和房主,清净不杂乱。房子坐北朝南,大开间,显得很宽大。在这里我们度过了童年到少年最快乐难忘的时期。
到汤家胡同以后,我家已是八口人之家了,只靠父亲一人的工资维持生活,拮据而艰难。娘想方设法改变生活。有汤家胡同宽敞条件,我们在院子养鸡,娘每天都给鸡剁菜,加一点玉米面拌成饲料,天黑前,我们用手抓着饲料喂饱母鸡。如同农村,自给自足,不用买鸡蛋。养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依靠爸爸在土产公司上班的便利,制作一批兔笼,开始养兔,有安哥拉、塔兔、长毛兔等品种。养大了直接卖给土产公司。最多时养了几十只兔子。我们帮助喂饲料,清扫兔笼。每天都有活干,闲不住。后来,一次偶然变故,兔子患了皮肤病,怎么治疗也无效,被迫停止了这个副业。
解放初期,通县专区属于河北省,辖河北东八县,如蓟县、三河、香河等,1954年固安、大厂也划归通县专区 。1958年3月7日通县等几个县划归北京市。在行政区划变动期间,我父亲调到固安。娘是个有主见的人,决定我们家留京城,不跟随去固安,这就造成分居两地,每月的生活费更紧张了。我们兄弟姐妹多,都在上学,每学期的学费需要二十多元,是一笔大支出。小学六年级时,班主任对收学费毫不客气。有一年,我家没有凑到学费,我每天到学校都提心吊胆,怕见老师。早上晨检,班主任让没交学费的学生站起来,一个个问,什么时候交。我回家说这些尴尬的事,娘听了,很着急, 东拼西凑,我才交了学费。
为了顺利交学费,必须有额外收入。当年,搞家庭副业几乎遍及每个家庭,糊信封,糊火柴盒,女同学拆手套等等。我娘选择了糊火柴盒。火柴盒分两部分,中间放火柴的小盒,我们称“小底”;外包的称为“大底”。价钱十分便宜,糊一百个挣一块钱。难度也不小,糊不好,晾干后翘起来, 小盒装不进去,费工费力,浪费材料。我们全家动手,人人都糊。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糊火柴盒。我负责糊小底,每次糊一百个,完成了才能做作业。娘很能干,自己操劳,糊好一千个,捆绑得方方正正,去上交,挣到钱,再领回原材料,继续糊。寒暑假,我们全家人一起糊火柴盒,兄弟姐妹说说笑笑,边干活儿,边说笑,生活得很愉快。这项副业价钱虽然低廉,但解决了我们兄弟姐妹的学费、书本费。我家的生活也改善了许多,每月娘还给我们买点心,最常买的是桃酥。全家人吃桃酥,像过节一样快乐。喜欢桃酥,一直影响到我老年。我们还用零钱买冰棍儿,普通的3分钱一根,奶油、红豆、绿豆的5分钱一根。能吃到冰棍儿,就是享受呢。
大概是1960年吧,通县消防局扩建需要占地,我们租住的院子拆迁,我家搬到了四员厅,这是历史上著名的地方。
四员厅在历史上是管理通州仓储的重地。通州是京杭大运河最北端的漕运终点,自古以来南粮北调,所以通州建有四座国仓,中仓、西仓、东仓和南仓。四员厅北邻西仓,西近后南仓,东临中仓,位于四仓的中心。明朝洪武年间,在四员厅这个地方设立尚书府,朝廷户部尚书在此管理漕运和仓储。清兵入京,把尚书府改成总兵府。康熙年间将此地改建仓场总督衙署。建有一座恢宏轩敞、装饰华丽的理事厅。每年漕运期间,户部派总督侍郎满汉各一名与督察院的巡仓御史满汉各一名,四名朝廷官员在这里检查商议仓储事宜。因为四名朝廷官员,这个理事厅俗称“四员厅”。
民国时期“四员厅”荒废了,日本侵华战争,这里变成了日军坟地,有高级军官墓碑,种了许多松柏树。我们常到树林去玩。
娘是个精明人,不断寻找副业,从街道打听到纺石棉挣钱多。于是, 开始全力学纺石棉。石棉是防火材料,用来编织防火用品,消防部门大量需要。纺石棉不同于纺线,常常断线。石棉是把棉花掺杂在一种石粉中,必须把石粉纺进去。这是一种技术,需要耐心学,掌握了就会纺得快。
娘学得很快,纺得又快又好。纺车也变换过几个地方,最初在家里纺。夜晚,纺车放在外屋,娘坐在一块圆形的蒲团上,双腿盘着,左手摇着纺车,发出“嗡嗡”的响声;右手拿着石棉,每拉成一条线,左手就倒摇一下,发出“吱扭”的声音,把线缠绕到棉穗上。我和弟弟睡在外屋,睡意朦胧中,听着纺车不断重复着“嗡嗡”、“吱扭”交替的声音,似乎哼着无穷无尽的乐曲……
有一次夜晚,我睡了一觉醒来,纺车“嗡嗡”的声音还在响着,我睁眼看见娘的头发、脸上都是石棉飞出的棉絮,看着娘消瘦的脸,我有些心酸, 劝着娘说:“您快睡觉吧,明天还要干呢!”
娘头也不抬:“我不困,把这点活儿干完,明天要交活呢。”
我知道,娘拿定的主意别人说不动的。
离四员厅不远的三官庙,有一处纺石棉的人集中的地方,有几十个纺车,大家集体在这里纺石棉。我们家也在这里。
三官庙非同小可,通州历史上著名的地方。据通州历史记载,道教于明代1516年春在这里建庙,“三官”即尧管天,舜管地,禹管水。义和团曾在三官庙演习操练,杀过洋教士。八国联军侵占通州后,1900年9月5日,他们烧杀三官庙。当时,有29名义和团妇女,为避洋人之辱,英勇壮烈,同投一井而死。为纪念英烈,1919 年民国重建三官庙,形成了民居胡同。引起红学争论的李希凡出生在这里。(1987年因建公路技校政府将三官庙拆除,只留下了街道名称。)
在三官庙娘教会了我们纺石棉,星期日二姐和弟妹轮换着帮助娘。纺好的线穗拿回家,晚上娘做合股,就是把单线合成双线,让我双手扩起线股, 她拉着线头,缠在工字线拐上。做好的成品线拧成一把一把,上交给管事的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石棉吸到肺里,不免患病。娘累得整个冬天咳嗽,但从来不去看病。夜里咳嗽得睡不着,吃几片桔子……这都是我亲眼见到的。
纺车声声,我们家的生活改善了,娘却损坏了身子。为了这个家,为了培养孩子成人,娘以一生奉献给子女。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位伟大的母亲。
此文祭奠我的母亲!
王磊,1947年出生,50年党龄的中共党员。1968年从北京通州潞河中学赴内蒙凉城插队。此后从事新闻工作近30年,先后在《乌兰察布日报》社、《北京民政报》社任编辑记者和总编、社长等职务,写作新闻、报告文学和文艺评论等百余万字。长期深入基层,关注百姓命运,歌颂改革功臣,揭示社会问题,受到当地人民群众的爱戴支持和领导的重视。倡导并擅长以散文笔法写作报告文学和新闻。曾获得30多个内蒙古、华北地区和全国的新闻奖项。
刘康达,剧作家。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通州区文化馆正高级研究馆员(退休)。北京市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创作《运河人》《共和国赤子》《扫雷英雄杜富国》等广播剧作近30部,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15项、中国和国际各种奖项20余项。出版130万字的《刘康达剧作集》。获北京市“劳模”称号,个人传略被辑入《中国戏剧家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