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西扎府这个只有断壁残墙的无人村后,峡谷里的小路变得艰难起来,越走越窄,越走越陡,以至于有时不得不手脚并用了。
过了状元窑,清幽的谷底忽然传来玉珠落盘的清脆,随声望去,但见崖壁上的串串水珠正在徐徐地滴入一滩小小的水泊。这滩状如弯月、弓长仅有三丈余的水泊晶莹剔透,有蝌蚪摆尾,小鱼游弋,甚至还有奇异的水草。
“50年前,你父亲喝的就是这月牙泉的水。”站在月牙泉边的向导李凤廷对我说。李凤廷是西扎府最后的住户,他举家迁到永福台村以后这个村就有名无实了。李凤廷一直在本地从事教育工作,所以大家都呼他李老师。李老师转过身,指着月牙泉对面耸入云端的一处山峰说:“你父亲当年的天麻种植试验场就在那里,那上面没有水,他们用水就是从这里挑上去、背上去的。”李老师告诉我,天麻是很名贵的药材,生长习性非常娇气,既怕冷又怕热,既怕旱又怕涝,气温低于14度时冬眠,高于30度时夏眠,只有在14—30度之间时才正常生长;另外它对海拔高度的要求也很苛刻---不能低于海拔1200米。所以,你父亲才把种植天麻的基地选在那个半空里。李老师告诉我,他的天麻知识都是从我父亲那里学来的---我父亲当年曾暂住他家;他家是我父亲搞天麻种植实验的后勤补给基地、上山下山的驿站。
听了李老师的介绍,加快了我一睹天麻娇贵身影和我父亲的天麻场的脚步。我们一路攀登,绕开古木,驱走长蛇,躲过赤色蚂蚁的追赶,避开土蜂的袭击,来到一片密密实实的森林。
森林里蜿蜒着一条不太明显的向上的小路。
李老师说这里原来并没有路,这条小路是我父亲他们开出来的、走出来的。当年,他们为了寻找适宜种植天麻的地点曾攀爬过十几个山头。每次上山,村里都派出民兵配合,为防止野兽袭击他们带着步枪、猎枪;为披荆斩棘开路,他们带着长柄斧头、镰刀、绳索;为了午餐他们带着玉米面饼子和盐坷垃---午餐时,他们就地挖几棵野生蔓菁,用小刀切片,再用石头把盐坷垃捣成细面撒在上面,算是咸菜。饼子就咸菜式的午餐不知吃过多少顿。他们上山勘察的经验教训是“宁起早,不贪黑”。这是因为一旦天黑了,在深山老林里就会迷路,就有可能被困山上。
眼前的小路是我父亲不知走过多少个来回的小路。踩着脚下的腐叶,拨开遮目的树枝,凝视着森林深处一棵棵沧桑的老树,我仿佛看到父亲负重前行的背影,依稀听到他吁吁的气喘和消除独行寂寞时哼唱的小调。他本可以坐在城里的办公室喝茶、读报,但为了事业,为了使命,他带着干粮,一路骑车、骑马、徒步,来到百里之外的深山老林,开始了天麻人工种植实验。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三年多的努力,父亲成功地完成了河北地区天麻种植实验,实现了天麻由野生繁殖向人工栽培的历史性转变。在此后的30多年里,这里人们依据他的天麻栽培知识,继续在这个山头栽种天麻并把这个山头称为“天麻场”或“天麻嘴”。今天,山下年龄稍大的村民几乎都知道这个地名,都知道这个地名的来历,都知道县药材公司一个叫张绪林的人曾带领大家在这里试种天麻的故事。一个人因一番事业而诞生出一个地名;一个地名能与一个人的事业相关联,不管这个地方有多小,不管这个人的事业有多小,都说明这个人所做的事业是对人民有益的事业,有影响的事业,人民记住了他和他的事业。父亲倘若在天有灵,面对自己当年的付出也该感到欣慰了吧。
当我们走出森林、到达峰顶天麻场的时候,映入我眼帘的首先是插在石缝中一面迎风猎猎的旗帜。这面旗帜显然是历经风霜的旗帜,它的旗面丝丝缕缕,破旧不堪,已经分辨不出它原来的颜色,但旗子的一角还坚定地挽在旗杆上,在强风的袭扰中顽强地上下翻飞,那样子让我想起战斗片中我军击退敌人的猛烈进攻后阵地上不倒的军旗。
我纳罕了,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谁会在这里树起一面旗帜?
“是我父亲竖立的吧?”我弟弟手扶旗杆向另外一名向导赵秋保提问。赵秋保与李老师同村,是这里的第三代天麻种植人。他虽然没有与我父亲同期种植过天麻,但很清楚天麻场的历史。他告诉我们,天麻种植成功后,我父亲觉得这个对群众、对国家有利的事业不能丢,天麻种植团队不能散伙。于是,他委托村里的妇女绣制了一面象征天麻种植团队的旗子插在山头。我父亲离开天麻场后,天麻种植人换了一代又一代,但每一代人在种好天麻的同时都没有忘记更换破损的“天麻旗”我面前挺立的这面“天麻旗”可能是几年前最后一代天麻人下山时留下来的。我期盼有新一代天麻人来更换这面几近飘落山谷的旗帜,但,我的心愿毕竟是心愿,从目前市场经济和天麻种植的形势看,用不了多久,我的心愿也将与这面旗帜一起在山谷中坠落。父亲倘若在天有灵,面对即将飘失的旗帜,他也许会感到失望吧?也许不,也许他会说:“它是飘落了,但是,它曾经飞扬过!”
(三)
站在悬崖边“天麻旗”的旗杆下俯视远方,青山历历,满目葱茏,风景如画。崖边有几块石头一起组成了一款天然“沙发”。李老师说,他曾发现我父亲坐在石头“沙发”上远眺,好像有什么心事。由于种植天麻工作紧张,他有时半年、多半年不回家,应该是在想念自己的家人,抑或是在思考本单位内部的“阶级斗争”吧。李老师猜测的很对,那时,我们兄弟姐妹都未成年,作为6个孩子的父亲他应该有不小的生活压力,况且那时他在单位遭到了造反派的无端指责和批判。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造反派趁我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突然出动近百人搜查了我家,挖地三尺后拉走了家里的方桌、椅子、收音机等。家里被抄,父亲闻讯后却像没事人一样与工人们一如既往地劳动、说笑,谁也不知道他遭受的打击和内心的苦痛。
“天麻旗”往里是一块山里少见的平地,但天麻却不是在这里种植的,这块平地只是大家的菜地。天麻喜阴怕晒,退化了进行光合作用的功能,种天麻只能在树林里种植。种植时可以播种,也可以栽种根块。天麻的种子极小,采集野生麻籽时须格外谨慎细心,有时还需要借助放大镜;种植根块、育苗也须耗费精力。由于天麻的根块不吸收土壤中的养分,只吸收它周围的菌类,所以挖沟栽种时,需要先将栎树等树木的树枝截断、剖开,用两截树枝夹住一块天麻,然后埋入土中等待树枝生菌、根块吸收菌,天麻的株苗才得以生长。山外的人谁也不会知道,父亲他们这群爷们在默默地干着比绣花还要细致的活儿,比认针还要有耐心的活儿。父亲倘若在天有灵,对自己在遭受打击迫害的情势下仍旧坚持天麻种植实验会感到后悔吗?我想不会的,父亲是个明白人,遭受迫害与种植天麻相比,孰轻孰重,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四)
父亲他们当年的菜地往北是一个稍高的平台,平台上是一株硕大的栎树,栎树后面是一排北屋,北屋旁边是一间东屋。李老师告诉我,当年,工人们住在北屋,我父亲和另外一名技术员住在东屋。
李老师所说的“北屋”“东屋”只不过是他记忆中的房子,我眼前的房子却没有门窗,没有房顶,但有几根腐朽的房梁、檩条斜倚在屋内的残壁上。所谓房子也只是房子的四壁、房子的样子而已。我走近谛视我父亲他们住过的老屋,发现它们居然都是用石块砌筑的厚厚的石头墙,尽管墙缝里、墙头上疯长着杂草,但石头们似乎不辜负父亲那一代人的重托似的,依然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互相支撑着,坚定地、年复一年地挺立在山头的雪雨风霜里。
我父亲住过的东屋非常狭小。李老师说这间小屋原来有一盘炕,占据了房间大半的地盘;炕前存放着工具、杂物;炕后朝南有一个小窗,窗上有窗棂,窗棂上糊着报纸。如今,当我走进父亲住过三年多的老屋时,看到的仅有一堆土,估计那是我父亲曾经睡过的土炕吧?让我欣慰的是小窗还在,只是窗棂不在了,糊窗棂的报纸也没有了,呈现在我眼前的窗户只是一个透亮的洞口,洞口里是一爿蓝蓝的天和绿绿的树。可以想象,在50年前的一个个夜晚,我父亲就是在这间小屋的煤油灯下查阅天麻种植资料、研究天麻生长习性的。渴了,他就用三块石头支起的铁壶烧水;困了,倒头睡在这盘土炕上。夏天他如何抵御蚊子的袭击、冬天他如何抵御严寒的袭击,我想象不出来了。
正在“父亲的房间”瞻仰、遐思时,我被李老师紧急呼出。他呼我紧急离开的原因是房(墙)顶上有随时坠落的烂椽和石块。
我们随李老师绕到房后。李老师指着一个残破干涸的水池说:“这是当年你父亲他们修筑的蓄水池。”李老师告诉我,天麻场初建时,我父亲他们天天从山下背水,相当费力艰辛。为了解决用水问题,他们四处寻找水源。后来在一处高峰上找到了一眼山泉。为了引水过来我父亲到处求援,他甚至到废品收购站寻找废旧铁管。找来铁管后他们翻山越岭,费尽了周折,终于把一截又一截铁管连接成了三里多长的管道,实现了通水,解决了天麻场的用水问题。
夕阳西下了,阴风嗖嗖,树叶哗哗,巨大的峰影盖下来,顿时吞没了整个天麻场和父亲他们的旧居。但我和同行的弟弟仍然不肯离去,久久地伫立“房”前,共同回味父亲的功业,赞叹前辈的艰辛。
从天麻场回来,为了弄清父亲他们历尽艰难种植天麻的缘由,我查阅了关于天麻这位神奇药材的记载。天麻,又名赤箭、鬼督邮、神草、定风草、合离草、自动草等,从这些凌厉、神秘、坚定的别名中,我似乎读到了天麻治病的神奇疗效。果然,《药典》进一步解释说,天麻的药用价值和食用营养价值都非常高,它润而不燥,主入肝经,长于平肝息风,凡肝风内动、头目眩晕之症,不论虚实,均为要药;其具有平肝息风、祛风止痛的特效,对于风痰引起的眩晕、偏正头痛、肢体麻木、半身不遂都有明显的疗效。天麻还有镇静、镇痛、抗惊厥作用;能增加脑血流量,降低脑血管阻力,增加冠状血管流量;还能降低血压,减慢心率,对心肌缺血有很强的保护作用。
读了天麻的这些知识,我对父亲他们的付出有了更深刻更广泛的理解;也对那天我在天麻场下的软枣会村采访时一位村民的话感到自豪和欣慰:“......你就是张绪林家的小子(儿子)啊?!俺村大人孩子都认识你爹......他种天麻不容易啊!他种的天麻救了多少人啊!”
2021年5月31日
【作者简介】张炳吉,笔名:赞杨,河北大学哲学系毕业,长期在军队和地方高层机关供职。现退居日落山 种诗草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创始人(首任会长)采风网总编辑。已出版散文集多部,获文学大奖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