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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躺平十八年的作家笔下的“躺平”
作者:冬眠人

赵凯说:

“躺平”这个热词,火辣辣地来到我们中间,浑身上下散发着滚烫的诱惑。

三联生活周刊说:躺平是门艺术,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借口,那就是生活。也有人说:躺平是这个时代最烈的毒药。

我曾经“被躺平”,从18岁到36岁,人生最美好的光阴病瘫在床上,42岁才挣扎着走出家门,来到城市,回归社会。

“躺平”的科学解释:穷,失败,仰望星空,冬眠。我曾经写过短篇小说《冬眠人》,在文学艺术上,我提前“躺平”了。

年轻人选择躺平,到底是逃避,是妥协,还是无力的抗争?

答案可以在我的小说里寻找。冬眠人,就是躺平人。

 

我什么都没做,所以活得很累。我想睡觉。

凌晨,犯困,走出老家县城的小火车站,路灯昏黄,再有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路边,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售货员小姑娘眯糊两眼打着哈欠,纤手连连拍打自己张开的嘴巴。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硬币,低腰牛仔露出雪白内裤。我连瞄几眼,刚有一点心思,又蔫了。我挑了十袋方便面和十瓶纯净水,放在背包里。在城市出租屋,我经常吃这些,非常不爱吃,见到方便面就反胃,犯酸想吐。我必须为自己准备一些吃的喝的,在睡前和醒来时用。方便面和纯净水,可长期保存,若买其他糕点,放到明年春天我苏醒过来,都霉烂长毛了。

 走出小超市,又返回去,买个打火机。我不吸烟,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好男人。

 拦一辆出租车,我要赶在天亮前回到家乡村庄,夜色遮蔽一座座房屋,隐约可见零星的窗户灯光,像飘浮的鬼火。鬼火冰冷,这些窗口的灯光温暖,吸引我想伸手触摸。村里,好多人家都和我家一样,常年不会亮起灯光了。人进城走了,锁紧生锈的大铁门,庭院里长满荒草,如同《聊斋》中的吓人空屋。许多年后,这些村庄必将消失,青草会掩藏曾经有过的一切痕迹。草枯黄了,还会再青;像我冬眠后,还会醒来。

 您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写错字,是冬眠,不是猫冬。猫冬,只是躲在屋子里。我是冬眠,睡大觉,睡长觉,长久地沉沉大睡,一睡几个月,不吃不喝。我喜欢睡觉。我愿意睡懒觉,越睡越香,越睡越觉得累,不想起床。我想进入长久的深度睡眠,不是死亡,我还不想死去,是休眠。睡个十几年、几十年,等这世上生活更好一些了,我再醒来。也许一些现在追求不到的幸福,到那时候就变成司空见惯,简单易得了。比如,我现在买不起房子,等到那时候,可能住房都是分配的公寓了;我现在买不起轿车,到那时候,或许,人们出行根本不再开车了,而是有了更为方便迅捷的代步工具。还有,现在,娶媳妇要很多很多彩礼,压折男人的腰,那时候,新娘会抱着丰厚的嫁妆来呢。

 月色朦胧,我指引出租车拐进小路,一直颠簸到家门前。不在村中大路边下车,怕碰到熟人,我不想让乡亲们知道我回来了。铁栅栏院门里,蒿草齐人高,像荒野,应该有什么小动物在里面做巢穴了。菜园变成了草甸。青砖铺的小路,砖缝间,也长出了草。出租车的灯光轰鸣远去,刺眼的亮光之后就是睁眼瞎的黑。缓了一会儿,到处都影影绰绰,我不敢开铁院门,怕碰出声响。走东院七爷家的院子,悄手蹑脚,跳过半人高的砖界墙。七爷和七奶九十多岁了,双双硬邦邦地活着。儿孙都出息了,全不在身边,是一个冻掉半截腿的智障儿子在照料父母。原本是最无能耐的人,现在却挑起了家里大梁。不知老夫妻还活着吗?我想起上次回来,看到老夫妻年迈得只能两个人抱一捆柴火,一人一根拐杖,一起上房岗,准备进屋烧火做饭。斜坡,走一步,退半步。我跳墙过去,帮老夫妻把柴火抱进屋。眼下,我还想这样做。

屋檐下,门槛前,窗台边,荒草在月色中摇曳,一步一绊脚。真是没有想到,自己几年不回来,家已经回归大自然了。房顶的瓦隙间和水泥墙的裂缝里全钻出了草,我感叹草的生命力这么强大!我是草民,却不像草这样禁活。好像钻山越岭一样,从草丛中挤到房门前,摸出钥匙,锁锈得打不开了,怎么拧都不开。难道就进不成家门了?我懊悔:当初离开家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用塑料袋把锁包起来,不让雨淋,免得生锈。当时,沉浸在父母横死的悲痛和无法破案的绝望里,顾不了其他,甚至以为自己再也不回这个破地方了。那时候,我想把房子卖掉,换一笔钱,但乡村里,人们都外出,房子空了好多,根本没有人买。不光是自己家,好多人家的房宅都这样,村庄已经成了半人半鬼的居所。

 越着急,越打不开门锁,我惊慌无措,怕到天亮就让人们看见我了。觉得爸爸和妈妈不会远走,魂灵一定还在家园游荡,我心中哭喊:爸,妈,帮帮儿子吧。虽然没有哭出声,但我相信父母会听到。

 一声夜鸟的嘶哑回答,老秋风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

 我叫孙相同,不幸生在农村。和大多数农村人家一样,父母辛苦种地打粮,收入紧巴巴,狠勒裤带积攒,供我读书。我按部就班,在村里读小学,在乡里读初中,在县城念高中,读大学在黑龙江的一个小城市。毕业后来到沈阳,因为学费,家里已经债台高筑。父母拼命劳动,却富不起来。我留在城市打工,不愿意回乡,活得还可以,平平常常,却感觉没意思,不想这样,不想那样,就是想自己出生的家庭不好,投错胎了,没好爹好妈,命不好,没房子没车,生活得不好。自从考上大学后,我就把农村给甩了,眼下,我回来,并不是热爱贫瘠的家乡,是来避风,我还要走的。

 当年,我来到人世间,家里生了个男孩,父母应该是很高兴的,但我并没有长成真正的男子汉。我中等个头儿,模样清秀,不爱吱声,和熟人才有两句嗑儿,性格闷,不太开朗,喜欢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就能待得住。都说,女孩随爸爸,男孩随妈妈。我果真是。我们家,我父亲在外面很爷们,没啥文化,但撑得起家,老婆孩子听“我”的,咋说咋是。爸也骂过我,说我没有男人样。父母没啥能耐,就会土里刨食,受苦挨累一辈子,没像别人家爹妈那样给孩子创造好条件。而且父母的命还不好,骑摩托车,出车祸了。我们这儿修高速公路,老多运石料的大卡车,横冲直撞,修一条路,把别的路都压坏了。都怀疑是大卡车撞了我父母,但一直没找到肇事者,没有得到赔偿,他妈的,白死了。哪有这样的父母?死都不帮儿子一把,连个偿命钱都拿不到。不如把我撞死了,抓住司机,把赔偿钱给父母,也算是我回报养育之恩了。眼下,我若撞死了,赔偿钱给谁呀?我是独生子女,没有其他直系亲人。我深深地懊悔自责:说一千,道一万,这还是怪怨自己命不好,没投生到好人家。处理父母的事故,面对一系列的公事公办,我心凉了,越来越凉。在村庄和县城之间,奔忙四个月,一点结果没有。公家让我等待侦破,无奈之下,我回到城市。不甘心,又毫无办法,事实上,这就算不是放弃的放弃。

 回城市后,我也没去上班,累透了,进出租屋,倒头就睡,不知道啥时候醒过,迷迷糊糊又睡,越睡越香,沉沉大睡。等醒过来,春暖花开了。我是入冬开始睡的。刚清醒时,看到屋子里有一层积灰,嗅到一股霉味儿。我不知道饿,浑身疲惫乏力,挣扎着爬起来。平时,我特别注意卫生干净,眼下却懒得收拾屋子。我以为自己睡了三天三夜,口渴得很,绰起水壶,把柄上是粗糙得磨手指头的厚厚灰尘,拧水龙头冲了一下,烧水。手机黑屏,从背包里翻找出数据线,充电。水烧沸了,我洗了一只水杯,先慢慢呷点水,太烫了。手机亮了,什么?现在是四月,八号?我懵了,不对呀。我是十一月回城的。难道,穿越了?啊!这是另一年了。怎么回事?我想弄明白现在的时间。急忙下楼,小超市的售货大姐看到我,惊讶笑道:哎,一冬天没看到你,你去哪儿了?我急切问:大姐,今天,是几月几号?大姐笑说:四月八号。咋的,日子记不准,月份还忘了?我又追问:现在,是……哪一年?大姐诧异地眨着眼,严肃道:你咋啦?我明白了,自己真的睡了一冬天。大姐讪笑我把日子过糊涂了。

 我不愿意与别人合租,自己独立住在大单间,房租交了一年。这样,房主也不来看房子。所以,没有人叫醒我。我自己吓着了,我这是……咋整的,像冬眠了,我是人,还是动物啊!

大姐问我脸咋这么白,我到货架上的圆镜前一照,自己脸上没有血色,又吓得心里妈呀一声:难道得白血病了?一周后,我的脸色才恢复正常。

闻到街边快餐车的烙饼香气,我一下子感觉很饿,非常饿,饿急了,抢上去买。一摸,衣袋里还有零钱。前边有人在等候,我排在后面,饿得胃里抽缩般难受,急得想求前面的人说,不好意思,烙好的饼,先让给我吧,我好几个月没吃饭了。我没有说出口,那样,怕人家以为我是精神病。五元钱的手抓饼,一根小香肠,一个鸡蛋,一张饼,我一大口咬掉半拉,两口就吞下去了,还想吃,站在这里吃了五张饼。还饿,摊主大嫂好心,笑说不卖给我了。大嫂看出我饿激了,怕一下子吃太多,撑坏了。我懂科学,明白这个道理,强忍受着,也不好意思解说。

刚才觉得吃不饱,转过身,就是胃口胀得难受,我伏在路边的垃圾箱边呕吐,把胃肠像翻口袋一样倒光了。我蹒跚进超市,买了瓶水,漱口。

手机欠费,在超市缴了五十元,我的习惯是从来不一次交太多,穷人的活法。手机通了,我打通饭店,索要压我的仨月工钱。老板换了。原来的工友,有人还在。我赶到饭店,工友们问我怎么才回来,我要隐瞒,谎说老家事情多。新老板说,以前的工资,找原来的老板要,如果愿意,可以继续在这做工。我假装想要工钱,问大家,原来的老板娘哪去了。我想去找她,喜欢跟着她干,但众人都不知道老板娘的去向,私下里传说:“老板进去了,老板娘跑了。”我甚至心生了英雄救美之感,想走遍千山万水,踏破铁鞋,找到落难中的老板娘,我来保护她。

 我只能先保护自己,又打上了工。最不爱打工。大学同学里,在机关单位的好一点,工作轻闲,工资多一点,但是我想进体制没门路。公务员考不上,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听说,就是考上了,没有几十万元,也过不了面试的关。我想:如果父母的肇事司机抓到了,赔偿我几十万就好了。那,有了几十万,也不必非要上班去受罪,不必听别人吆喝了。有这笔钱,媳妇就不愁了。现在,没钱,谁会跟我呢?而且,我不想结婚。当初,父母催我找对象,早点结婚,抱孙子。我顶撞父母,没钱就别成家,有了孩子也跟着受委屈,像我一样。我恨怨:父母真是不心疼儿女,如果有灵验,死了,也给我留下一大笔钱哪。

 老天爷待我不公平。我没有不良嗜好,不爱喝酒,因为父亲爱贪酒,烂醉失态,我从小就反感。不打麻将,不抽烟,不吃喝嫖赌。我觉得自己混得差,没脸见人,和同学们也不联系了。在城市,没有亲戚。我不想回农村,就是在城市这样捱,浑浑噩噩过了一夏天,活得很没意思。人家都去旅游,我也不去,省钱交房租。天热吧,难受,晚上睡不着。秋风起,天凉了,睡觉舒服,更爱犯困,春困秋乏嘛。天冷了,早上醒来,我不爱出被窝,无精打采,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傍晚的时候,醒过来,不爱起床,又睡过去。第三天,我没有醒过来,进入了长久的深沉睡眠。我有个习惯,睡觉前,关掉手机。这样,就算有人找我,手机也叫不醒。等到再醒来,又是一年春天了。

两次大睡,我明白,自己学会冬眠了。

听说有返祖现象,比如孩子生下来全身长毛。我往科学上猜想自己:早期人类,穴居时代,跟动物一样,为了躲避大自然的寒冷和冰天雪地,没有衣服,找不到食物,应该也会冬眠吧。好像,冬眠的动物都长寿,我会不会因此长寿啊,活过百岁,二百岁,哈哈!虽然说活得没意思,但我也不想死,想长久地活成神仙。我不再害怕冬眠,接受了冬眠,甚至期盼冬眠能给自己带来好的东西。我每年都悄悄地冬眠。怕别人知道自己冬眠,把自己当成怪物。冬眠醒来后,我就换新工作,结识新的同事,不再联系旧工友。这回,我事先精心准备好冬眠的一切,不再仓促了。深秋,天气凉了,那些天,生物钟会提醒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舒适,想舒服,就要睡觉。真想冬眠,第二天却醒来了,睡不成,闹心得很。难受好几天,说不定哪天就自然而然长睡了。后来,我顺其自然,不再强求。

每年春天,我醒来后,还要无奈地面对生活的一切。我不会自杀!不想这样活,不等于就想死。我只是对自己的生活现状不满意,觉得不如愿。现在的生活,和我小时候相比,已经变好了。可我想要的生活,是更好的!我盼望没有春天,天地进入漫长的寒冷纪,那样多好。我就不会醒来,等几十年几百年后,我醒来时,世间都共产主义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用再挨累,不用再打工,不用再计较人家有房子有车,大家都有了,不分穷富,都一样了,媳妇也是自由组合的,俩人好了,就在一起过,不会挑对方家里啥样,父母如何。

我夏天打工的钱,都变成了维持冬眠的房租。银行卡里钱不多,就在脑里记着,可我还是经常登录银行网站,去查看自己的钱数。我的行李简单,就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加上衣物,洗漱用品,全部家当都能装进一个拉杆箱。今年,我决定,冬眠时,不再租房子了,回老家,乡下有房子,家里有地下室,原本是菜窖,到那里去睡,应该凑合。小时候,天气酷热,有时,爸爸带我在地下室睡,冬暖夏凉。

我要追求真正的冬眠,像动物一样,到地下去,到洞窟里。

有一点我是满怀信心的,相信将来会更好,这也是我乐于接受冬眠的根由。

也许真的是父母之灵帮我了。鼓捣好大一会儿,锁头吧嗒开了。我都想要放弃了,就是因为不知道应该去哪儿,才赖在这儿。开门也很费劲,晃悠几回,一点点慢慢推开两扇门。门里更黑,感觉像是打开了地狱的门扉。熟悉的家,却让我心生一丝害怕。打开手机上的电筒,雪亮的光,照到屋子里,墙角有蜘蛛网,棚顶垂挂下长长的灰吊。我回手折了一缕粗长的草茎,搅晃着,为自己打开个通道。灰尘冒烟呛嗓子,咳嗽两声,拿毛巾捂住嘴。我有点不想进去了,自己的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打退堂鼓,就只能再回到城市,重新找一个出租屋去。我强迫自己迈步进门,地上硌脚,光亮一照,俯身看清了,是一层干硬的耗子粪。这里变成老鼠的美满家园了,可是,没有耗子因为来人而惊慌乱窜。我想:长久无人住,耗子啃光了能吃的,然后,也举家搬迁了吧。

三间瓦房,面南背北。东北乡村的住宅格局,是东屋住人,西屋仓房,中间的屋子开房门,叫外屋,也是厨房。我不想费力去东屋了。家中的衣物被褥都在东屋的柜子里,我估计也会让耗子咬碎变成温暖的窝了。地下室在西屋,是冷藏库,钢筋混凝土,厚墙防水,也为了防耗子。我有信心,耗子一定进不了地下室。到了西屋,比外屋灰尘吊挂少一些。地下室入口在东南角窗台下,没有锁,我用鞋底蹚蹚积灰。握住把手,提起地下室的木盖子,一股凉丝丝的轻微霉味儿,冲到脸上。盖子镶块厚玻璃,钻几个小手指粗的通气孔,就是采光天窗了。手机光亮照到向下的几级台阶。地下室一人多高,半间屋子大。小时候,父母刚刚累吐血盖好这房子,有一回,我好奇地猫到这地下室里,妈妈焦急地找我喊我,我也偷笑着不吱声。直到妈妈急哭了,我才冲出来,哈哈笑。妈妈打了我的小屁股。后来,父母再找我时,必定要到地下室洞口,向里瞅一瞅。地下室棚顶吊着一个灯泡。夏天酷热,爸爸带我到地下室纳凉,父子下象棋;冬天贼冷,爸爸带我到地下室,温乎乎的,不冻手了,父子下象棋。地下室里有个木板架子,冬天放白菜萝卜土豆,夏天,父亲铺上泡沫板,搭上毯子,就在这里午睡。有时候,我趴在这里写作业,写着写着就瞌睡了,妈妈来把我摇醒,喊我吃饭。想起这些,我的眼泪涌上来,淌下脸腮。

摸大腿裤兜,掏出打火机,咔嗒,火苗喷得很长,向地下室里一探,火苗摇摆着。我小心翼翼,怕里面缺氧。走进地下室,打火机火苗燃得很旺,还好。在这里过冬,盖子不能压严实,要用东西支起来,看到地下室墙角有旧扫帚,就拿它了。不行,扫帚支起盖子,万一有耗子钻进来呢。找个更小的东西,盖子留一条窄缝就好。一支钢笔就可以。我知道自己随身不带笔,还是解下背包,翻腾了一会儿,果然没有笔。掏出背包里的鸭绒睡袋,这是户外运动野外宿营用的,我专门买来,把地下室当大自然来对付,总比露天环境好多了。

返身上去,把窗户的插销拔出,打开窗扇,我跳出去。走到房门前,我把门又费力锁上。朝东天眺望,天边隐约微泛着绯红,再有半小时,就会天光大亮了。面对黑压压的房子,我想起,当初父母想修缮房屋,为我找对象,娶媳妇。我不愿意在乡村一辈子,父母又买不起楼房。我生气不回家,也不给家里打电话。父母打来电话,也不爱接。过年,也不回家团圆,让父母惦念着急,我心里解气。现在,爸,妈,我回家了。往草丛里撒了一泡尿,我忽然想起,动物在草原上,就是以撒尿划分界限。再推开窗户跳进屋来,重新把插销锁好。这样,从外面看,就没有人知道我回来了,也没有东西会进来伤害我了。

手机亮光在屋子里转圈儿,也没看到适合垫地下室盖子的东西,我不想胡乱翻找,碰哪儿都是灰。把几张报纸铺在木架上,我坐下去。我早预料到床板会有好多灰渍,无法擦净,也不愿意去擦拭,就专门背回来几张报纸。渴了,打开水瓶,喝几口。又想到撒尿拉屎,我走出地下室,手机亮光套住外屋水缸边一个旧塑料盆,原先是家里的洗脸盆。妥了,就是它了。拿起来,又腾起一股灰,鼻子痒痒。突然,我想到,解手要解开裤腰带,对呀,就用裤腰带隔在地下室盖子间,透气,耗子什么的又钻不进来。说干就干,长长的皮革裤腰带甩在外面屋中地板上,像一条僵死的蛇,放下盖子,裤腰带铁卡头留在地下室这边。刚松了一口气,立马又觉得心里堵得紧,胸腔沉甸甸压得慌,憋得闷:我咋像把自己关进坟墓里了?像武侠小说中的活死人墓!或者,就像真实的坟墓,父母、一家人在这团聚了,面对死去的父母,非常害怕,想到和父母像活着时那样在一起,又感觉温暖了。

 我忽然反悔了,不想用裤带垫开地下室盖子。摘下手表,这对我是个无用的东西了,但我又觉得它有用。皮裤带也不太安全,怕有耗子或虫子啃咬,手表带是金属的,坚硬。表盘放在地面上,表带连成环,摊不开。拿指甲刀,借着手机亮光,把表带的连结处撬开,拆断了。滴答、滴答、滴答,一个被破坏了的时间。轻轻放下天窗盖子,怕压坏了表带。有手表替我把关,留下一线活命的生机。等我睡熟后,这手表没劲儿了,会停止走动。等我醒过来,给手表一圈圈拧紧发条,时间会重新开始,我多么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重新开始,按照我自己的愿望活一回。

 想打个电话,告诉谁:我到家了。没有朋友可以打。离开打工的地方时,我告诉同事我去深圳了。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冬眠的事,若是别人知道了我冬眠,会怎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像动物?会不会小瞧我?那还会不会有女孩子喜欢我?她们是不是会感觉到和我睡在一起,就像跟青蛙和蛇同床共枕?我穷,没有女孩子爱我;我也不想爱她们。读中学的时候,有个女同学偷偷喜欢过我。我大学毕业后,混得不怎么样,尤其父母过世以后,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那女同学想照顾我,吐露了这个意思,可我并不想将就,她长得不好看,家里又没钱,那就没缘分了。我的样子,像刚离开校园的大学生,还不脱学生气的底子,小平头,中等个子,戴着一副眼镜吧,眼神非常清凉。有个一起打工的女孩子喜欢我。我和她,都打工,全没钱,怎么活啊?我喜欢过她,后来,我这个样子,她够了,我也够了。有人对我说,有了爱情就好了,缺少爱情,没有生活动力。我有爱情。我爱上了打工饭店的老板娘。打工仔爱上了老板娘,怎么办?答:睡觉!我自问自答,嘿嘿笑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不想吃天鹅肉的,也不是好癞蛤蟆。父母之冤,我无力伸张,靠个人奋斗,努力工作,买不起车和房,我就是爱老板娘。她长得漂亮,又有钱,和她在一起,我一下子就获得幸福了,像进入天堂啦。老板娘并不老,二十三岁,是这饭店老板包的小三或者小四、小几,她替老板看管这店,我们员工从没见到真正的老板来。她宁可给人家包养,也看不上我这打工仔,我非常气愤。如果我爹妈是大官,是有钱人,他妈的,你看那个小贼货会喜欢我不?那我就玩够了,再甩了她。这不是爱情的爱情,是梦想,成为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无力改变现状,又不甘心委屈,唯有冬眠,不然,我怕自己会去跟踪她、强奸她,我手淫的时候,就是想着她——老板娘。前女友曾讥讽我,说我没出息,人家都是爱上老板的女儿,娶公主,我可倒好,爱上了老板娘,要娶皇后,那皇上能答应吗?自己找死!她说得不对,我不想死。

黑暗中,昏昏沉沉,我钻进睡袋,乞求那长久的睡眠。没吃东西,应该饿了,可我却真的没感觉,也不想吃方便面。冬眠可以不吃不喝,不消耗,这样会不会长寿呢?我老是惦记这个念想。我知道这样可以不工作,逃避了辛苦。上班不顺心,工资太少,活计累,欺负人,一直找不到喜欢的工作,活计少、赚钱又多的那种。我见到好多年轻人啃老,吃父母,是废物。我不是。我有想法。我觉得不公平。我这是非暴力不合作。我不想死,也不想这样活,那就睡吧。我想要一个好梦,在梦里,我可以得到她。以前,我经常梦见和她上床,洞房花烛。我想象——走进她的房间,她笑看着我,说,你来了,柔情似水,不顺从就强奸她,那也是我的了,睁眼醒来,她去哪了?她抱着孩子喂奶,是别的男人的孩子。我突然不想爱她了,但我想咬烂她的奶头,连奶水带血肉一起吞下去。甚至想杀了她,我得不到的,也甭便宜别人。然后,我躲进梦里,警察也抓不到我,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角落。眼下,我躺在这里,她猫哪儿了呢?她委身的那个男人进监狱了。天下之大,她像被暴风雨打伤的小鸟,美丽的羽毛脏乱脱落了,垂头蜷缩在山崖下,颤抖在森林草丛间,老鹰啊,蛇呀,还有狐狸啥的,都向她围拢逼近来。我帮不了你,活该!如果你爱我,我会豁出命来,我设想自己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但是,命运连我想当二手男人的机会都不给我。

窗外肯定天亮了,我猫在地下室,把黑夜延长了。乡亲们从我家门前过,看到生锈的大铁门,院子里长着荒草,和别人家一样空荡荡、静悄悄。等明天春天,我冬眠醒来,走的时候,也不让人看见。我有点心疼,人把自己活得回归了动物。我是一个失败者。跟小时候比,现在日子过得好多了,我不知足。现在这社会挺好的,是我活得不好。我相信:将来,这世上,生活会越来越好!打工养活自己,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老百姓的日子嘛。可我不想打工,不愿意再打工,我做够了,做烦了,不想再听人指使吆喝。为了求长生,有人冷冻尸体,有人冷冻精子和卵子,那都需要高昂的费用,我呢,咱是穷人,那么,我就自己躺下,猫起来,冬眠了。

 我郑重地和你说:我喜欢冬眠!

 

本文收录于《白马新娘:赵凯作品选》(华夏出版社)

 

赵凯,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全国十大读书人物。辽宁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沈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想骑大鱼的孩子》《马说》《我的乡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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