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过东山顶的“老阳儿”慢得跟蜗牛似的,临近晌午时分,她好像停在那儿不动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得更欢了,“要是这个时候能吃一碗母亲拽的拽面,那可真比神仙还快活!” 痴心妄想——我暗暗地嘲笑着自己,无奈中又拉着锄勾,慢慢向前锄去。
拽面,是家乡的一种美食,要选优良小麦磨出的筋道面粉,和面时稍放点食盐以增加韧性,饧面半个小时左右,然后擀成薄片状,切成2公分宽的条形状,用手拽成长长的“宽面条”即可,配以各种荤素卤子,即拽面。
我特别喜欢吃母亲拽的拽面,但在我小的时候,山村十年九旱,小麦要么种不上,要么吐不出穗,靠天吃饭的人们本来吃顿白面就是一种奢望,而要想吃拽面更是奢望中的奢望了。所以,只有在刚收了麦子、或老人做寿、或招待特殊亲戚时人们才舍得吃顿拽面,平时根本舍不得吃。
老阳儿终于转过头顶了,父亲才让收工,我拎起锄、拔腿就往回走。一进院子,把锄往墙角一丢,把草帽往天台上一扔,顺手拿毛巾擦擦脸上手上的尘土汗水,“扑通”把毛巾扔回洗脸盆,冲着厨房喊着吃啥饭,母亲好像猜透了我们心事似的,在厨房里赶忙应声说∶“今天给你们吃最喜欢的拽面!快来端碗吧。” “啊?哈哈!”我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拽面,脸上挂着满足的憨笑,转身走出院子,来到门口石板桌凳边坐下"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 转眼的功夫,一碗拽面就进了我的肚里,原先锄地时的疲惫之感一下子无踪无影了,这感觉就像六月天吃冰棍——爽!
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实行,再加上老天爷帮忙,使得今年的小麦获得了丰收。“手里有粮、心头不慌”母亲蛮有底气笑着说,今年你们尽管好好锄地,我在家天天给你们拽拽面,让你们好好解解馋!我端着空碗、回味着拽面的味道、靠在厨房门框边上等着。母亲一边拽着拽面、一边“伺候”着灶王爷,那火苗也好像懂得人性似的,一闪一闪地往上蹿,那口“桶四锅”里的水被火苗催得咕嘟咕嘟不停地翻滚着。一米二长的大案板上摆满了面片,一条条面片在母亲手里像一条条闪着灵性的丝带似的,拍打着案板发出"啪啪"的响声,旋即又像鲤鱼打挺似的从案板一跃而起,在空中忽儿上下翻飞飘逸闪烁,忽儿蛟龙戏水浪翻波涌,转眼变成了薄厚均匀宽窄一致的白玉带,下到锅里煮一下,不粘不断,捞到碗里浇上水煮菜豇卤,瞬时淡淡的清香弥漫了农家小院,欢乐的笑声也随之在街道上空碰撞着激荡着。
弟弟妺妹随后也都你一碗我一碗抢着吃,等都吃饱了,母亲才端着一碗临时将就着掺合着玉米面的"疙瘩汤",系着一条沾满汗水和面滓的围裙坐在门口石凳上,一边歇息着,一边慢慢地吃着。
母亲是个倔强的人,宁可自己受苦受累,也要想方设法让孩子们吃饱穿暖,从不轻易向命运低头。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除了随生产队下地干活外,还要操持一大家人的吃喝穿戴,其中的艰辛难以想象,最令母亲头疼的是兄妹五人的穿衣问题,一年四季不停地纺花织布、缝补浆洗,家里困难买不起缝纫机,全靠母亲手工做活,而母亲又是一个针线活特讲究特细致的人,以至于每年到了除夕之夜,母亲把吃的、用的、摆的、放的都忙完了,还要独自一人坐在土坑边,在昏黄的煤油灯的陪伴下孤灯独影、飞针走线,缀扣子、锁扣眼、熨领子、烫裤腿、钉气眼、穿鞋带,等忙完这些针线活,就已经有人敲门拜年来了。我们就是在母亲“让每个孩子起五更时都能穿上新衣服”的念想中一年年长大的。
岁月的沧桑过早地爬上了母亲的眼角眉梢,在我十二岁那年,母亲累得全身瘫痪、卧床不起了,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我们感觉天塌了,心急如焚,手足无措。母亲看着我们兄弟姐妹,从不轻易地掉下一滴眼泪,愣是靠着几根银针和苦涩难咽的药汤坚强地战胜了病魔,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治愈母亲的不是医生的医术,而是母亲对家和孩子们深深的眷恋…… 那一年,我们全家没有吃一顿拽面。
最令我难忘的是我高考前吃的一顿拽面,母亲走了好几家才勉强借了一瓢白面,虽说是“白面”,但由于山村本来就缺白面,加之又处在青黄不接当口,面自然也就相当于今天的黑面或通粉,由于这样的面粉缺乏韧劲,母亲揉了半天也没能把面拽得又长又白又劲道,母亲恐怕耽误了即将参加高考儿子的前程,竟像个孩子似的、把压抑在心里的委屈和岁月的艰辛瞬时化作泪水、顺着脸颊滴在了拽面上,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只是默默地把拽面一根一根吃到嘴里、咽到肚里,只觉得那拽面瞬间化作了涓涓细流、像世界上所有的母爱一样、源源不断地流进我的胸膛、滋润着我的心田!
时光飞逝,一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亲人已去,母爱难寻。每每回到老家看到乡亲们端着拽面在临街过道里有滋有味地吃着、我就有点眼馋、嘴里的口水就想往外流,扭头走进自家小巷,母亲仿佛还站在门口等着儿女们似的,清瘦的身子、花白的头发、干净的旧衣裳、还有那再熟悉不过的微笑……我的眼眶湿润了,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母亲依然健在,再吃一碗她老人家亲手拽的拽面啊!
拽面,永远是那母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