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就离开了那间小土坯屋，然而那间小土坯屋从未离开过我。它一直追随着我时不时在梦里与我对话。使我一次又一次去感受它的温暖与关怀。
说它是屋还不如叫做“窝”更合适，因为它太小了，进了门便是一盘土炕。在我的记忆里,唯一的家具是一个小破桌子，唯一上讲究的东西是一只掉了漆的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真皮皮箱。就是这只皮箱是我小时候困惑的东西，它的年龄仿佛与小屋般配,但它绝对是小屋的贵族，它使我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唯一在小屋里发光的东西是炕边，因小屋没有凳子，进门只有坐在炕上，天长地久屁股把木制的炕边磨的乌黑发亮。小屋黑黑的墙上用大红纸做了一个精致的专栏，上面有几个非常醒目的字“要斗私批修”，这是家里唯一的文字和装饰品，并且姥姥一天要拜读三遍。姥姥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她在读的时候是那么的虔诚，我想她并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她的虔诚来自于她对生活的期盼。
我们在这单调的、昏暗的、没有一点声音的小屋里生活。因屋子小，所以每当我进入屋中就感觉它紧紧地拥抱我，也使我感到黑色是那么安全。那堵和黑板一样黑的墙面是我唯一可以娱乐的天地，我用粉笔画着心里美好的东西，因墙面过于小，而我的高度有限，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让我画满了，于是我就一层一层地画，直到把墙面涂得面目全非，为此，爱干净的姥姥没少数落我。
姥姥每天天不亮就去扫大街，那是对戴帽子的“四类分子”专政的手段。姥姥轻轻地的打开那个小木门，但我还是醒来了，我看着熟睡的弟弟妹妹不敢出声，生怕惊醒他们。姥姥走后，我凝望着只有半平方米大的小窗愣神，当黎明的曙光刚刚触摸到贴在窗棂上的麻头纸时，我看到什么了？我从麻头纸那形形色色沉淀的纸浆上，看到了各种动物，各种站着的、躺着的、跳舞的、穿着各种衣服的甚至是裸体的人，我还看到森林、小鸟、大海……总之我想到什么，我就能看到什么。小时候的我没有电动玩具，没有洋娃娃，没有积木，我有的只是这面黑黑的任我涂抹的墙和让我驰骋想象的窗户上的麻头纸。当初升太阳的光芒穿过那粗劣的窗户纸照在我的脸上的时候，一缕，只是一缕阳光照射进来，顿时，那低矮潮湿的小屋里就灿烂了许多，然而只是那么一会儿，就被姥姥那生炉子的烟熏的把头缩进被窝里再也不敢露出来。阳光却毫不畏惧，总给小屋特别的关照，所以在阳光耀下的小屋是何其的温暖呀！这是小屋一天最有生机的瞬间。每天就在这烟和和阳光交替和混合作用中，姥姥终于熬熟了一锅又一锅玉米粥。在小屋的门口放着一口大咸菜缸，里面是满满的似乎永远也吃不完的、黑黑的、特别咸的咸菜。玉米粥就咸菜就是一年要吃上340多天的早餐。连一块玉米饼子都没有，当时年轻力壮的劳力尚且如此，我们也只能这样，所以我小时候又黄又瘦别人也就戏称小窝头。
傍晚，小院里逐渐热闹起来，院子里的几家孩子们凑在一起，打自制的陀螺，我也加入其中，这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具了，也是我一天最高兴的时候。我向别人要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烟盒纸，然后撕成小块用唾沫贴在陀螺上，当陀螺旋转的时候我心花怒放，连心都随着陀螺一起转，直到打得自己筋疲力尽。当我尽兴回到小屋的时候，我顿感小屋和屋外的小院是两个世界。是呀，小院的喧嚣怎么能进小屋呢？因为小屋的主人的性格和态度永远主宰着小屋的气氛。我从未见姥姥哭过，更没有见她笑过，每日里，才四十多岁的她，用那厚厚的铁盆洗着自己布满皱纹的脸，然后用木梳子梳理自己那过早变白的长发，再盘成发髻，用黑色的小网罩上，别上发卡。假如小屋有记忆的话，它已把小屋里的人，小屋里的悲，小屋里发生的事以及小屋那丝丝神秘全部记录下来。
小屋是有忆的，要不是它的提醒，长大后的我早就忘了屋里发生的一切。
我慢慢长大了，这才了解到小屋的主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久居北京的四合院就没有了，珍贵的紫檀家具都被人分走，老爷祖辈在北京创建的工厂也被合营，家里因有千倾良田而被冠上地主的名字。在这危难之中，小屋给了女主人一个栖身之地，一个挡风遮雨的地方。男主人因是民国的第一批飞行员，从北京空军基地被迫去了台湾，几十年杳无音迅。小屋里那引起我困惑的皮箱就是男主人在美国留学时留给家姥姥唯一的纪念品，那时的姥姥才19岁，母亲不满周岁。就是这间小屋，承载了一个家族的兴衰，承载了小屋主人无尽的悲哀和对远方亲人无尽的思念，同时也承载了我还算幸福的童年。
小屋的魂早已嵌入我的骨髓，小屋是有魂的，不然的话，我为什么日日思念于它？不然的话，它如何时时进入我的梦里？不然的话，我身居高楼甚至住星级饭店都找不回那种亲切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屋魂。
小屋现在没有了，我再也无法踏进那相知相爱的小屋。是的，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只剩下屋魂在游荡，而我的梦就是它的归宿。
2014年10月12日于石家庄
外甥女贾平是我大表姐张锦鲜的大女儿，就职于石家庄一所小学。她的姥姥胡淑琴是我的二妗子，邯郸市永年县东堡村（也叫十里店村）人，2011年去世，享年89岁。贾平写了散文《屋魂》，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可敬可爱的二妗子。现将她的散文在此发表，以此表达对二妗子的怀念。
2022年10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