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对于每个人来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路。当代文学的现实中最大的缺憾是,将人物分成两种:好人或坏人。这样,就将文学现实推到了极端,甚至连3 岁的小孩也可以分辨清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所以我在写作时,对这种文学现象进行了挑战。
文学是反映人物的。人物世界是复杂的,没有一个人是透明的。大多数的人是复杂的。好人也会犯错误。而某些艺术品将人物写得高大完美而无缺陷,这种人物其实是不存在的。
每个作家对于文学的认识、追求、成就,都是独立的。别人的经验、方法,都只能是一种启示。
我以为,在写作的过程中,应当保持一种最纯洁、最健康的心理状态,就是要为一个明确的目的而付出,哪怕是燃烧自己。这样,可能会使身体累垮,有可能让你丧失许多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但作家必须这样做。
文学创作是勤奋者的一种不潇洒的劳动,而且在心理和精神上要有一种思想准备,准备去流血,流汗,甚至写得东倒西歪不成人样,别人把你当白痴。如果你越写越年轻,越写越潇洒,头发越写越黑,成功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小。
在《平凡的世界》的创作过程中,我经常是处在各种环境里。煤矿一待就是一个冬天,三四个月不出山。进山的时候,还是满山翠绿,出来时,已经是白雪皑皑,一片绿叶子都看不见了。只有屋子里的窗户,变换着一年四季的风景。一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每天睡觉的时候,就感觉第二天早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但睡上五六个小时,稍微恢复体力后,又开始了工作。
刚开始,由于写得特别吃力,精神和体力都高度紧张,紧张得连上厕所手里也拿着书和笔记本,就像傻瓜一样。到了厕所门前,才发现手占着,然后把东西送回桌上后,再上厕所。
煤矿上冬天的生活条件很差,蔬菜很缺,在二三月里,吃的唯一的蔬菜就是大葱。每天吃完饭带两个馒头回来,这里的老鼠特别多,经常光顾我房间的,有两只老鼠。或许发现我没有工夫收拾它们,更是胆大妄为,常常跳到我的桌上盯着我写作,或是窜到床上,在我头边跑来跑去。没有办法对付,我便每天多带一个馒头,放在固定的地方,让它们去吃,这样才稍安静了一些。
写第三部最后一个章节时,我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戏剧性的情节,就是又回到写《人生》的那个县城的招待所,来最后完成《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那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送这部作品的第二部分。按时间,我必须赶在6月1日前把稿子送到北京。我平时记不住许多重要的日子,但1988年5月25日这一天,我会永远记住的,这是我按计划完成作品的日子。当地的县委书记和我是朋友,他们给我摆了一桌饭等着我完成作品后一起庆贺,可下午6点钟时,我的手像鸡爪一样抓不住笔,最后一页怎么也抄不下去。无奈,我便倒了盆热水,用毛巾把手捂住泡在水里,手才慢慢展开,终于把最后一页写完了。之后,我就把这支用了6年的笔从窗户扔了出去。当时的感觉就是关了6年禁闭,现在终于把自己释放了。平时我很少流泪,这时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然后坐在床边发呆。这时我突然记起托马斯·曼的一段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它就是好的。
当时我的心情就是这样的。
《平凡的世界》写完后,到现在我基本上没有写什么,一直在休息,体力也不行,脑子也较乱。因为大的环境、社会生活和我个人等诸多方面的问题使我觉得需要再缓一下。所以,许多人问我,最近写什么? 我已经好长时间不写作了。我觉得写作首先是自己心理的一种需要。如果不是自己内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要求的话,最好不要写。我从来不给自己规定,今年出什么书,明年要获什么奖。写作应当是自由的,不要给自己戴那么多枷锁。有些重大思想,往往是在无所事事中产生的,而不是在人为的规定中去做。我不喜欢做出一副作家架势。作家应该是一个最普通的劳动者,应该是在最自然的状态中去工作。不要摆架势。常常看到武打片中,那些高手往往是衣衫不整,懒懒散散,其貌不扬的最后出场者。
(选自《早晨从中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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